明明好苦，却无法说给彼此听
常觉得有一种神秘的传染病蔓延于家庭间，染疫家庭中的亲子彼此会慢慢地不分享心事，纵使遇到挫折，双方宁可各自找人倾诉，也不愿分享给至亲家人。我将这种现象比喻为「黄连症」──亲子都像吃了黄连的哑巴，明明感受到很多苦，却无法说给彼此听。
偶尔听学生聊起怀念与爸妈之间的快乐回忆，抱怨着高压的升学考试系统，实在让人不舍，眼前一个个原本应该在阳光底下快乐奔跑、嬉闹的孩子，懵懂地踏上充满「分数迷思」的升学阶梯。
天真的他们莫名踩着阶梯，走进考卷幻化成的教育修罗场，在场上被迫日夜争斗。想活下来的孩子，都必须剪掉能让自己飞向梦想的翅膀，通过拚高分，变成一具具坐在书桌前的人形蛹，期待蜕变成「电资医牙生」。
成绩出状况，得先找出「病因」
公认「学霸」、风口浪尖上的考试王者，染上「黄连症」的生活也不好过，因为学霸的内心世界最难照顾。
曾有一位超强的学生文达就是所谓的「考试王者」，无论课业量再多，他永远都能像焚化炉一样消化掉，且常态性地校排前十名。「这孩子干么来补习？」我常常纳闷。
每次见到文达，他总是泰然自若。本以为他的成绩完全不需要人担心，有天，文达爸爸却罕见地来到补习班，找班主任反映问题。
「老师好，这位是张文达的爸爸。文达这次段考的校排退步了七十名，爸爸很担心。」班主任很严肃地表示。
眉头深锁的文达爸爸眼神不像在怪我，但表情仿佛汇集了全宇宙的哀伤。
「第一志愿的学生，就算校排七、八十还是很强。孩子只是偶尔失手，这副如丧考妣的表情太过了吧。」我忍不住在心里碎念。
当天稍后我关心文达时，他全程用「还好」、「嗯」回答，时不时地抖腿或手指抠东抠西，现场气氛充满不信任与嫌恶。一时之间，也解不开他厌恶我们这些老师的原因。
此后，文达的成绩如地雷股般屡创新低。他的父亲三天两头致电补习班，宣泄焦虑。
「老师，文达的成绩一直退步，手机越玩越凶。他妈妈为了成绩一直跟我吵架，怪我没盯好。」
为此，班主任也不断地逼辅导老师及授课老师要强力拉高分数。但文达的成绩仍不断下滑，班主任深深担心医科榜单泡汤。然而，学生的成绩出问题，众人若没找出「病因」，光是死命地辅导根本没效。
直到文达带着学校作业求助于我，师生双方才找到脱困的契机。
无处宣泄的压力
「老师好，请问学校的英文报告不会做，可以问你吗？」
上课前，文达竟然主动来找我。我顺势将他拉到辅导区，帮他排除问题后，想借机进一步地了解他究竟怎么了，于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情，单刀直入地破冰。
「文达，你为何好像很讨厌我？」
不知是不是这孩子当天特别脆弱，我问题一出，他双眼豆大的泪珠便直接滑落，突然一阵哭声，我赶紧把辅导区的门关上。
「为了我的补习费，我妈加班到深夜，爸妈为此吵到快离婚了。」他哭到抽搐，断断续续地说。
我这才明白原来英文报告只是幌子，这孩子找我是因为压力无处宣泄，扛不住了。
从情绪高涨的文达口中，我费力拼凑出他的家庭状况。他爸爸的个性很保守而谨慎，从小帮忙家里务农，大学毕业后，考上公职。妈妈是许多人眼中的人生胜利组，顶大毕业，现在是外商公司的高端主管。
「从我上高中以后，妈妈的眼中只有工作，我一天看不到妈妈一个小时。现在都必须靠考试低分，妈妈才会来跟我念两句。」文达说完，又是一阵大哭。
「难怪无论怎么辅导，成绩都没起色。低分是他引起妈妈注意的策略啊！」我大感惊讶。小孩子的思维真的很难摸清楚，身边的大人根本没辙。
一家三口本来感情很好，直到文达的妈妈升任主管后，扛很重的业绩，家里由爸爸一手照料，从此他们的家庭协奏曲变了调。
文达的妈妈常态性地加班到深夜，甚至有好几次因胃痛挂急诊，爸爸担心她的身体，希望她减少工作量，为此夫妻俩经常大吵。有天，文达的妈妈突然情绪失控地大骂：「房贷负担这么重，弟弟的补习费这么贵，如果你薪水够高，我何必这么累？！」
「你嫁给我的时候，就知道我只是个一般公务员。」文达转述时说，他爸爸看起来非常受伤，眼睛都红了。
亲眼见到爸爸被妈妈嫌弃薪水低，文达觉得好像看到一颗陨石击中自己的家，瞬间把这个家炸得四分五裂。他惊慌地躲进房间里，只觉得那天的夜晚特别黑，时间过得特别慢，一闭上眼睛，仿佛就看见妈妈离家出走或爸爸从窗台跳下。
「有次我回家，还发现我爸在厨房里偷哭。」他也因此不敢再倒情绪给爸爸。
听完这段陈述，我茅塞顿开，难怪那回见到文达的父亲时，他的神情如此哀伤。能上医科的儿子成绩一直掉，又被常深夜回家的老婆嫌弃薪水低。「赚得没太太多，加上自觉没顾好儿子的成绩，文达的爸爸想必担心因此婚姻破裂。他是被两头夹杀啊。」我逐渐看清全貌。
见文达的情绪稍缓，我问他为何之前对我这么冷淡，甚至面露厌恶。他直白地回答：「都是因为我的补习费，我妈才被迫加班到深夜。」
这一番情绪大喷发，让我更能体谅为何许多父母无法察觉孩子内心崩溃。十几岁的小脑袋里面，变化万千的情绪纠结，本人不说，大人真的永远猜不到。
听着文达的故事，我实在无能为力，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劝他：「你们是家人，有话一定要试着好好对彼此说。」
真相大白
隔周上课前，文达主动把我拉到辅导区，更新战报。
他说他实在忍不住，偷看了妈妈的手机。从妈妈与同事间的消息对话拼凑出，公司内部传出要被并购的消息，她担心被裁员，所以拚命加班拚绩效，希望能保住饭碗。
「我老公为了加班的事和我大吵，我一时生气，骂他薪水低。」文达转述消息内容。
文达的母亲真是太坚强。咬牙在前线拚命赚钱，遇到这么大的困难，竟然自己扛下来，宁可压力大到深夜胃痛挂急诊，也不想让老公、小孩担心收入。
我苦笑着心想：一件并购案竟然影响到一个小孩的成绩，搞得我们人仰马翻。
「幸好我爸妈吵架不是我害的，我之前还难过到好几天睡不着。你们大人真的很奇怪，有事情为什么不说？」文达说。
「你也没说吧？你们三个真的是一家人。」我一时感到委屈，回了他这句。
文达竟假装没听到，拿出一张卡片，请我给意见。卡片上面写着他对妈妈的担心，怀念以前和爸妈聊天的时光，希望妈妈照顾好身体，也坦承自己是故意考差，只是希望妈妈多关心自己。
卡片上有一句：「我可以不补习、不买昂贵球鞋、天天吃方便面，但不能没有妈妈。」
我看到时笑出来，心想：这傻孩子，天下的妈妈收到这种卡片，都会为了你变得更拚命。
把心里的感觉，好好地告诉彼此
过了几天，接到文达的消息：「老师，我跟你说，我和我爸妈正要出门去看电影。今天我妈还有煮晚餐耶。我跟我爸好久没吃到我妈煮的饭了。哈哈。」
看着文达的来讯，我内心闪过好多学生、家长传给我的消息，好多张哭花的脸，好多社会新闻标题，想着：要是大家能够好好地把心里的感觉说给彼此听，悲剧一定会少很多。
虽然文达还没有当医师，但这孩子已经先医好自己家里面的「黄连症」了。
隔几天下班时，看到新闻写着那件并购案的消息，公司保证不裁员。
又隔了一周，班主任打电话给我，把我念了一顿。他说文达退费不补习了，怪我太晚才把文达的成绩拉起来。
在电话另一端的我心想：他们一家子都离开修罗场了。
这真是太好了。
（本文出自《要让孩子赢过谁：一位非典型补教老师的教育修罗场》，宝瓶文化／张祐嘉（杨阳老师） ，未经同意禁止转载。纽约世界书局购书专线：718-445-2665转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