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与过去的人们不同的地方,他们如果自己不是受害者、肇事者或目击者的话,就只能听到些流言、或黑或白的传说,而今天,战争像连续剧一样在我们眼前上演。
今天是俄乌战争爆发一周年祭,入侵已导致数万人死亡,引发了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欧洲最大的难民危机。战争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年,没有结束的征兆,诸多事实表明,人无法阻止战争和残酷,也没有尽全力阻止,让所有恐怖的事持续大面积发生,而一边无比详细地观看,这是人类之耻。
一年前的今天,即 2022 年 2 月 24日,新闻记者采访乌克兰东部地区撤离人员,当他询问其中一名叫做安德烈的孩童,你喜欢这里还是家里。安德烈回答:我喜欢和我的小猫一起待在家里。
战争爆发的同一天,俄军的炮弹击中乌克兰一栋居民楼,舞蹈教师叶连娜·库里洛负伤。第二天,她满脸是血的照片登上了世界上许多报纸的头版。玻璃碎片也扎进她的眼睛,严重损害了她的视力。库里洛在炮火下的丘胡伊夫生活了一个月,但后来设法前往波兰接受治疗。她接受了三次手术,但视力至今还没完全恢复。
2022 年 3 月 24日,马里乌波尔疏散。数周以来,留在马里乌波尔的平民都无法离开这座被战争摧残的城市。人们躲在地下室里,在院子里生火做饭,从污水坑里取水。许多人——确切人数依然未知——死于炮击,邻居只能把他们草草埋在院子里。
往后的每一天,战争都在以更大的密度重复它的残酷。侵略者将母亲的孩子送往前线,去赴汤蹈火,去犯罪,去死,或者像宣传里灌输的那样,”去建设最伟大的英雄事业”。”每位将军和士兵都意识到自己是沧海一粟,因而感到自己渺小,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是整体的一部分,因而感到自己强大。”
无数的乌克兰人民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他们的家人或许生死未卜。当我读到一名出生于乌克兰的诗人简介,显示他是犹太人,前苏联解体后东欧各国兴起排犹浪潮,少年时期无奈和家人以难民身份移居美国。这意味着什么,一个乌克兰人一生中就有两次沦为难民的经历。如今俄罗斯对他们犯下如此罪行,并抢先声称他们为”纳粹”——世界真的邪恶到连什么是最卑鄙最邪恶的暴力都分不清了吗?
而我们成了旁观者,几乎目睹这场战争的无数个切片、每一个细节,这是我们与过去的人们不同的地方,他们如果自己不是受害者、肇事者或目击者的话,就只能听到一些流言、或黑或白的传说。过去,人们只能通过道听途说来了解那些发生在其他地方的事情,而今天,战争就像连续剧一样在我们眼前上演。
关于这场战争,最令我感到最震惊的是,曾经在社交媒体上出现了大量由士兵上传的、有关于前线消息的视频,他们将自己所施展的残暴直接转化为博取眼球的利器,让观看者来为他们加油——是的,这场战争是有”观众”的,这样的结果更加令人感到痛苦。于是它就不仅仅再是某个国家与某个国家的战争、一些民众与另一些民众之间的对立,而是所有人对所有的战争,哪怕是假装文明的人在谈论战况时,也和谈论一场足球比赛无异。侵略者争强好胜不肯收手,围观者在选择立场时,也不可避免地跟着选出输家与赢家。
中国人恐怕要比世界上任何旁观者更邪恶,有良知者表达更深的羞愧,因为我们的祖国主动做了侵略者的盟友,新闻里只写一句话:只有中国无畏的真正盟友俄罗斯在与邪恶的西方作斗争。战争的狂热者大量吸收来自俄罗斯的虚假信息,并高声呼喊着比侵略者更加巨大和恐怖的声音。直到2023 年 2 月 23日,在联合国代表大会上要求俄罗斯无条件从乌克兰撤军的一项和平协议上,中国也没有改变立场,而是选择弃权,伊朗紧跟其后。
据俄罗斯卫星通讯社发布,他们采访了一个由中国的年轻人在北京成立的、名为“青年近卫军Z”的爱国主义俱乐部,这些年轻人对苏联时代极其感兴趣,热爱苏联文化,一起看电影,听俄语音乐,研究俄罗斯装备和武器,讨论来自前线的最新消息,并全心全意支持俄罗斯。在谈论战争时,他们将其描述为“俄罗斯与西方的冲突”。虽然这有可能是造假宣传,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揭开了中国亲俄群众的画像。NHK也于近期采访了那些支持普京的俄罗斯年轻人,他们认为这是俄罗斯独立发展的大好时机,成功做上爱国生意的,更是在镜头前笑容满面、春风得意。纳粹主义重生在曾经作为纳粹对立面、饱受战争之苦的两个国家,和平期极为短暂,但是对战争的渴望还是激活了自我毁灭与互相残杀的欲望。
在其他一些看似无害的新闻里,俄罗斯将”陀思妥耶夫斯基奖章”授予中国人,照片里的人不笑还好,一笑就像刽子手,虽然他们并没有上战场——但也许正因为他们没有上战场,在背后发号施令或服从,所以才显得更加邪恶。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哪怕今天的俄罗斯犯下如此罪行,跟陀思妥耶夫斯基背道而驰、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但它竟然也能无耻地将其做成奖章,用来勾兑阴谋,送给同样邪恶的盟友。
帝国永远辜负它的诗人与文学。俄罗斯作家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于去年写道:“一个人和他忠诚帮凶的疯狂行径正主宰着整个国家的命运。痛苦、恐惧、羞耻——这就是今天的感受。”乌克兰诗人塞尔西·扎丹说:“如果俄罗斯胜利,那就不会有文学,也不会有文化,什么都不会有。”
而俄罗斯还有什么呢,在极端压抑反战声音的背景下,俄罗斯民众被问到是否受到战争影响,沉默了一会,嘴巴抿成一条线,苦笑着说,是的,我失业了,我原来是一家俄罗斯企业的工程师。但他的脸上似乎有更加复杂的感情,远在自己痛苦生活之上的,也许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良知,为战争感到羞耻,认为国家应该对造成这种给乌克兰人民、给全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局面承担显而易见的责任。
“当他们轰炸别人的房子时,我们/抗议过/但还不够,我们反对过他们,但依然/不够。……我们在伟大的金钱之国,我们(原谅我们)/在战争期间过着幸福的生活。”诗人伊利亚·卡明斯基写道,这首诗来自他2019 年出版的《聋人共和国》(DEAFREPUBLIC),其中虚拟了一个政治动荡、被外族占领的国家,当一群士兵在驱散群众的抗议活动时,枪杀了一个聋哑男孩Petya,而那些枪声变成了这个国家的人们最后听到的声音,因为他们都变成了聋子,只能用手语来表达异议。
诗人拥有古老而强力的语言,并且对未来似乎有某种敏锐的预见性——但他们一定比任何人都更加不愿看到预言成真的一天。
但很不幸,战争还是发生了,就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文明也无法阻止它,并且不断暴露出更多的野蛮、各式各样的野蛮。世界被点燃,屠杀持续不断地发生,我们成了旁观者。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大可以呼吁和平、呼喊支持乌克兰,自由、勇敢、胜利,但都踏过了干涸的鲜血,那些难以准确记录的数字,失去的再也无法挽回,世界不可能修复如初……
我们想要一个答案,以解除旁观者的罪行,但事实是没有。我们的围观——不管持何种立场,都与参加了战争无异。我们永远悔恨,永远感到羞耻,为全人类的道德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