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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是什么样的?《唯美:上海,上海》

    南陌复东阡

    王安忆

      到目前为止,我居住时间最久的地方是从小长大、城市中心的一条弄堂。这条弄堂自我记事起,便拆除一面墙,与相邻的杂弄打通,杂弄又通向杂弄,我的小学也分散间杂于这片纵横交错的弄堂内。我完全无法画出一幅准确的地图,就像前边说过的,一个只不过住了几天的地区的方位与交通我反而经纬清楚。我至今也无法搞明白这些弄堂是如何交织在一起,彼此间是什么关系。

      在我们小学校的某一个天井里,推开后门,忽然间静下来,一条鹅卵石路面在了眼前。这里有一股陡然的寂寞,其实也是成长中必不可少的间隙。我们的成长奇怪地与所居住的建筑格局唇齿相依。有一种心境,是被“后弄”这一式样标明。从这条后弄可走入我家的弄堂,这段旅程就像是一段孤旅。我至今也搞不清,在人口壅塞、四面八方跑着小学生的弄内,这一条短巷,如何会是难得有人。短巷的一面临了一排教室的窗,小学生的读书声,在这里显得格外清脆。偶尔有人走过,脚步击在鹅卵石面上,也是清冷的。这里关系到房屋的结构,问题就复杂了,而在我的心目中,它们稔熟到已经没了排序。拉开时间的距离,我只看得见自己像只虫子样,在水泥砖瓦的阡陌里徘徊,有一种盲目,令人心悸。

      并不是说,这城市没有受光的面。当然是有,灯的光甚至比自然的,更为流丽。可它到底是轻盈的,不大容易沉淀,而一经沉淀,就成了“垢”。我依然不明白这街区复杂的比邻关系。有一家复兴西餐社,据说旧称为“文艺复兴”,夏季时就将后院辟成露天餐座。这后院其实是一片空地,相当辽阔,远远的四边隐在灯光的暗处,更显得幽深。有一晚,我们一家在座上晚饭,夏日天长,所以没有黑尽。忽从空地那边一排楼房的窗口,传出喊叫声,喊的是姐姐的名字,那里居然是姐姐同学的家。这名女生带领了弟弟妹妹一迭声喊我姐姐名字,声音里既有兴奋,又有讥诮。我姐姐先是笑,然后便窘得哭起来了。

      这片露天餐座是如何绕到了这同学家的窗下,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这同学分明住在一条庞大嘈杂的长弄里,却对了这片仲夏夜中的西餐座,座周围的树上,结了小电灯珠子,洁白的桌布上,立着烛台,烛光摇曳。这样的复杂街区结构,造成许多不期而遇,使得两个,或者三个四个本不相识的人,远兜近绕,相交起来,形成一种类似宗族的关系。举个例子,就是说,有一回,我表姐带我去她朋友家,这朋友家是在我另一家表亲的楼下,而这朋友的朋友,其中有一个竟然是与我同校的女生。还是有相反的例子,有一些人,就与我相邻,在同一个街区走来走去,可是,数十年后方才认识。这些楼房蜂巢般的格子里,不知住着多少你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不知哪一天,有一个会与你的命运撞到一起。就这样,你在这些巢穴间的沟壑里走来走去,等待着传奇忽然间开头,不知不觉中,走入了青春期。

      缓慢移动的梅花和料峭柳色

      金宇澄

      市中心

      我住的公寓楼,离作协很近,像个办事处,没有小区,出门就是市井小马路、老弄堂、小店、菜场,回家也同样方便,几乎推门就到了。

      写《繁花》那些个夜晚,经常有人吹笛子,初以为笛声是由南面长乐路飘来,一次买烟才发现,吹笛人就坐我家楼下,一位瘦弱的老者,声音是直升的,雨天停止,或长期消失,直到笛音再起,才想到他确实已消失了好久,总算是从某个远方归来了……他是我最熟的音乐人,翻来覆去这几个曲子,陪伴我完成了小说。

      午夜时分,各种狗仍然在叫,风也吹来萨克斯管或调笑的碎片、大马力引擎的喧嚣最为真实,消失也最迅捷,在这样的背景里,眼前无数的上海屋脊逐渐沉入黑暗。而笼养画眉、芙蓉的音符,固定在黎明的某几处;东一句西一句呼唤的斑鸠、白头翁,在鳞次栉比的屋脊和广玉兰间自由出没,分外凄清。在2019年的本子里,我记有“最近每早八时十五分,人民广场方向准时送来某男歌声:‘我要飞得更高……我要飞得更高噢噢噢……挣脱怀抱……挣脱怀抱……’这更像是纸鹞的忧伤——即使飞得再高、更高……”

      耳中的“市声”,即也是自行车铃声、京胡、越剧调门、邓丽君老歌,循环播音“收购旧电视机旧冰箱”由近及远,由远及近……每年的初夏,一个高亢男声最有辨识度,“喂……卖晾衣裳竹!”春笋变老之后就是砍竹竿吗?我不知道,这些声响已自带节奏,自有表情。

      静安寺

      我知道阿城也喜欢这环境,有一次去杭州领奖,主办方安排住新新饭店,发现他一天都没住过,虽然西湖风景那么好。他笑笑说,他更习惯十字路口有各种小店、半夜也能出门买些什么的小旅馆,他的《威尼斯日记》也充分表明了市井的亲近感。

      费里尼说,罗马是一个生有更多孩子的母亲,她根本不会管这些孩子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上海也一样——这里无数的人,无数的建筑,什么时候存在,什么时候消失,仿佛都那么寻常,只有日夜生发的种种声响,提示“你在其中”“你在这里”。

      上海1981

      严 锋

      1981年11月,我因为高考失利,在南通市第三中学插班复读。一起复读的还有同学M、C、P。复读的日子是缓慢而焦虑的。有一天,M提议说:我们去上海玩吧。他说他有个表哥叫王伯昭,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已经拍过几个片子,是个小明星了,我们可以住他在戏剧学院的宿舍。我们都很来劲,家长也不反对,给了一点路费,几个复读生就兴高采烈地出门远行了。

      当时从南通到上海,唯一的交通工具是江汉客轮,叫“东方红XX号”,分五种等级的船票。我们买的是最便宜的五等票,在最下面一层船舱,里面挤满了人和各种鸡鸭水产。舷窗密闭,烟气、水汽与家畜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浓郁熏人。我们几个情绪高昂,一路说说笑笑。早上十点钟的船,下午四点多钟到达十六铺码头,上岸后直奔上海戏剧学院。

      我至今还记得公共汽车下来的那一站叫美丽园站,这个名字很难忘记。当时的我不会知道,几十年后我会在这附近的某一个建筑里工作。穿过华山路高大的法国梧桐,我们来到了上海戏剧学院门口。

      门卫:找谁?

      我们:找王伯昭。

      门卫:王伯昭不在。

      我们: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门卫:他在外地拍《笔中情》,这几天不回学校。

      晚上,我们去了外滩。1981年的外滩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语,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那种天堂般的光彩比今天更觉震撼。然而,当我们把头转向江边,却看到远比那些传奇的建筑群更为壮观的风景。在靠江一侧的防汛堤边,在马路对面老洋房灯光的映照下,在11月的寒风里,密密麻麻地排满一对对的情侣,从南到北,一望无际。我们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上海传说中的情人墙,一个缺少私密空间的年代的约会圣地。我们几个从小城市来的复读中学生,平生第一次看见这阵势,口干舌燥,浑身麻木,如遭电击。不敢走近,又舍不得离开,只呆呆地停在离人墙十来米开外。那些情侣们相互缠绕,千姿百态,视世界如无物,但一律向着黄浦江,无人回头。

      我们也朝着黄浦江,背后是曾经的十里洋场,百年外滩,千盏灯火。对面十米之外是动人心魄的旖旎风光,在那后面是流过整个中国近代史的滔滔江水。在江水的那一边,是零星的几点光亮。

      我们当时不知道,那零星的几点光亮,就是陆家嘴,就是上海的未来。

      因为岁月

      陈 冲 

      我踏进如烟的往事,隔着身边浮动的尘粒,看到那栋童年的房子。它像时间的废墟中一个完美的蜘蛛网,丝丝缕缕在一束阳光下闪亮。房子门前是一个花园,上三步楼梯有一块铺了细小瓷砖的廊庭。那里有两扇钢框玻璃门和两扇窗户,边门里是一间卧室,正门通往客厅。经过壁炉再往深处就到了饭厅,饭厅和厨房之间有一个储藏室,再下三步楼梯厨房。厨房后门外有一条通道,似乎总是有人在那里拣菜、洗菜、洗衣、聊天。我们平常进出用侧门,进门有一个暗厅,听母亲说她小的时候警报一响,全家都躲在这里,因为这是唯一没有窗户的地方。从厅往上走半层楼梯是亭子间和一个小阳台,拐弯再上半层有两间卧室和书房,还有两个盥洗室和一个阳台。再上一层是阁楼,阁楼的对面有一个晒台。

      啊,晒台,那也许是房子里最快乐的地方吧。我的电脑旁放着几张父亲大学期间在晒台上为母亲拍的照。也许是那时的胶片感光度的原因,相片似乎都是在大太阳下拍的,还都带着一点仰角。我曾经以为,仰拍是那个时代的审美,也特别喜欢那些带着天空和树顶的通透的构图。直到最近跟哥哥聊天的时候,他才提醒我,当时仰拍是因为照相机的取景框在相机的顶部。拍摄师总是把相机挂在胸腰间,瞄准拍摄的对象。原来一个时代的美感,经常是产生于某一种限制。在父亲为母亲拍的许多照片里,我最喜欢那张穿翻领连衣裙的。她脸上的笑容是那么光彩照人,那是在我和哥哥出生之前的时候。在我的记忆里,几乎从未见到过母亲这样一览无余的笑容。

      抗战胜利后,母亲跟她父母、妹妹、外婆、奶奶在这栋房子里过上了安稳的日子,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生活将给她的磨难和这栋房子里将会发生的变故。

      母亲回忆起老房子的时候说“我们9号”,难道她连老房子的地址都忘了吗?很小的时候——那几乎是我人生的第一记忆——母亲教我背诵“我叫陈冲,我爸爸叫陈星荣,我妈妈叫张安中,我家住在平江路170弄10号”。在那些动荡的岁月,这句话让我安心——我知道自己是谁,我有归属。

      20岁的时候,我也背井离乡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像是被孤身放逐到月球上,回程遥遥无期。那年,我的信仰死亡了,爱情也死亡了。绝望的时刻,总是记忆中母亲的声音融化了我内心的冰川:“我叫陈冲,我爸爸叫陈星荣,我妈妈叫张安中,我家住在平江路170弄10号。”这句话提醒我生命中的归属和牵挂、责任与使命,它把我带回梦乡里童年的房子——篱笆上紫色的喇叭花,花园里瘦瘦的枇杷树,窗沿上种着青葱的红瓦盆,和瓦盆边熟睡的三花猫,晒台高墙上骑着的男孩女孩,和他们仰头看烟花的脸、眼睛里的光彩……

      上海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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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毛 尖

      大肉圆

      上个世纪80年代末到上海读大学,我在食堂买的第一个菜,是大肉圆。吃着面粉主场的傻大傻大的肉圆,我没有被乡愁击倒。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着急,明天它会再骗你一次,校园歌手在食堂外面弹唱着,一边向我们兜售到寝室就可能坏掉的花里胡哨的挂件。如果你恰巧被他的哪句歌词说中,那就花一块钱呗。一块钱,也就两个半肉圆。

      大肉圆是大学生活的全部度量衡。宿舍床就是一千个肉圆的尺寸,体育老师的臂力值是一千个肉圆,吃完一千个肉圆,大学毕业。肉圆,构成了我们对上海食色的最初想象,而红烧肉圆,在很多外地学生看来,就是上海和上海传统。

      肯德基

      我闺蜜是一个诗人的女友,或者说,她一直养着这个诗人。当她终于和诗人分手后,她请我吃饭,什么呢,肯德基。

      1989年,上海第一家肯德基开在外滩东风饭店。我们走进肯德基,那种干净和安静令人肃然起敬,人很少,有一对老夫妻带着孙子来的,手里还拿着一口锅,商量着买半只还是一整只。这是我们第一次吃西式快餐,虽然肯德基跟老家的鸡汤是食物链两端的鸡,但在崇洋媚外的年代,一顿肯德基简直让我们有了现代化的高潮感。

      农家乐

      终于这些年,上海饮食开始去花边。上海人开着车到近郊,看到一群正在游泳的鸭,眼睛发亮。这里有走地鸡,就在这里吃饭吧。这里有野生鱼,就在这里下锅吧。

      农家乐本身,其实也不过是新一轮的消费口号,不过,这个过程有一个好,中国各地特色菜出手赶走了神神叨叨的国际菜,似乎又是一夜之间,原来叫维也纳美食的,重新改回翠花贵州菜。

      上海,长期顶着洋务帽子的魔都,终于重返自己的共和国青春期。粗野的农家菜开在外环,精致的农家菜坐落在内环,美食重新一点点向食物回落,这让我想到里尔克的诗,如果春天要来,大地就使它一点一点地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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