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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广州“湖北村”,没人是永远的打工人

    ”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些年来来去去的人,不计其数。”

    ” 忙不过来了,招不到工,只能自己熬夜干活,已经连续几天从早上 9 点干到凌晨 3 点了。”2月份复工以来,在康乐村里,一家小规模制衣厂的老板万晴连续招工了好几天,都失败而归,只能自己硬着头皮 ” 顶上 “。

    近期,工厂复工、招工火爆,康鹭片区再次受到广泛关注。

    康鹭片区是广州最有名的制衣村之一,位于海珠区凤阳街道,下辖康乐村和鹭江村,这里占地仅约一平方公里,却有制衣厂和仓储企业 5200多家,聚集了超过 30 万制衣行业从业者,95% 以上是外来人口,大部分人来自湖北,坊间又称为 ” 湖北村 “。

    2022 年 10 月,作为广州疫情的 ” 震中 “,这座服装生产的 ” 巨型工厂 ” 一度停摆。

    如今,这里再度热闹起来,道路两边,招工的老板热情揽客,应聘的工人挑挑拣拣。时代财经观察到,节后因订单量增大,工人又还没完全从老家返回广州,老板往往比工人还多,甚至出现了” 工人挑老板 ” 的景象。

    在 ” 湖北村 “,没人是永远的 ” 打工人”。他们往往在年少时就来到了康乐村,从身无一物的制衣工做起,慢慢积累经验和资本,直到拥有属于自己的厂房,在康乐一步步站稳脚跟。

    这也是许多湖北人在康乐的人生轨迹,十几年来,他们早已把这里当作自己的 ” 第二故乡 “。

    招工大街上,老板排排站,工人来回挑。图 / 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招工

    ” 去不去!去不去!”2 月 8 日,在招工大街上,看着两位工人对样衣感兴趣,一位制衣厂老板立刻热情地招揽她们。

    午后两点,招工大街上来往的工人已比早晨减半,但还有许多一上午都 ” 颗粒无收 “的老板站在路边,继续招工奋战。两位工人面露难色,” 这个有点复杂,我不太会做 “,老板则立刻说 ” 做吧做吧,我可以教你们”。在首度复工的二月,康乐村制衣厂的老板们对工人的渴求,已经到了 ” 饥不择食 ” 的地步。

    在康乐、鹭江一带的制衣厂,有着一种特别的用工、招工方式。

    康乐村最繁华的 ” 康乐中约南新街 ” 沿途一公里内,是康乐村有名的 ” 招工大街 “,每到早上 8点,制衣厂的老板或是职业招工人拿着样衣站在道路两旁,等待来往的 ” 零工 ” 们挑选。在人流量最大的上午 10点左右,应聘的工人们和招工的老板们往往把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城管只能边指挥边用喇叭喊着 ” 招工请靠边 “,以便让来往车辆通行。

    上午 10 点,招工和应聘的人群把马路围得水泄不通。图 / 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在这里,” 零工 ” 们找到的活往往只够干一天,每天都要重新 ” 找工作”,工厂每天也要重新招人,因此招工大街上的人从来就不见少。

    而在二月份,这样的招工盛况更加火爆,” 招工难 ” 成了每个制衣厂的难题,万晴和丈夫徐明一起开的 ” 衣来旺 “制衣厂也不例外。

    万晴是湖北荆州人,早在 2004 年 18 岁时就来到康乐,如今已经 37岁了。在制衣厂里,她认识了老乡徐明,恋爱、结婚、生子。可以说,康乐村容纳了他们的整个青春,他们也早已把康乐村当作 ” 第二故乡”。

    在做了多年制衣工后,2019 年,他们在康乐村盘下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厂子,就开在最火热的招工大街一旁的巷子里。

    开年复工,万晴接到了新订单,各个款加起来有 300 件左右,”虽然不多,但还是做不过来,每年这个时候都难招工,今年工人就更少了,应该要下个月才陆陆续续回来。”

    招不到合适的 ” 零工 “,厂里只靠四五个长期工在维持,万晴和徐明也不得不 ” 亲自上阵 “,连续一个星期,从上午 9点一直干到凌晨 3 点。与紧张的工作节奏相反的是,厂子里时时刻刻播放着轻快的流行歌曲,” 在这里做工这么累,大家听点歌心情好点”,万晴笑着说,说话时也没停下手中剪线头的活。

    正在给衣服剪线头的万晴。图 / 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在康乐二十余年,万晴和徐明见证着康乐的变迁,而最大的变化就是用工、招工方式的改变。

    ” 从工人求老板,到工人挑老板。” 徐明十分感慨地回忆,”我们刚来的时候还没有零工这种方式,工厂招的都是长工,还会考核技术水平,有人还会送水果、礼品‘走后门’。”

    ” 零工是在 2008 年才流行起来的 “,对于这一点,徐明和 ” 零工 ” 肖磊都十分肯定。肖磊在 2005年来到康乐,2008 年之前,他都在工厂里做着相对稳定的 ” 长工 “。

    在 2008 年以前,中国纺织业是以出口销售为主导的行业。据中纺联产业经济研究院,2008年爆发的国际金融危机对世界经济造成重大冲击,我国纺织出口也出现了萎缩,2009 年纺织品服装出口下降9.65%,为加入世贸组织以来的最大降幅。

    ” 康乐这里的衣服大部分都是做出口的,2008 年的金融危机对康乐影响很大,以前常年都有活做,2008年之后就出现了淡季、旺季之分,每年 6、7、8 月和一些换季的间隙就是淡季。” 肖磊回忆道。

    在淡季,订单数量急剧减少,一方面,许多工厂的利润来源减少,无法负担长期工人的工资;另一方面,为了填充订单量,一些小工厂接单的种类也由单一垂直变为品种多样,工人则只能在各个工厂间不断” 跳槽 ” 以挑选自己擅长的工种。

    久而久之,就发展成了 ” 老板排排站,工人来回挑 “的特殊景观。最近,为了吸引来往的工人,除了举着样衣,有的老板还举着一块块纸板,写着 ” 高价 “” 量大 “” 简单 “” 半成品 “等字样;还有老板拿着整件衬衫样衣招工不成,就把手中的样衣换成两片零部件接着招工,” 这样显得更简单 “。

    制衣厂老板举着 ” 简单半成品 ” 来吸引来往的工人。图 / 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对于肖磊这样熟练的 ” 零工 “来说,他们根本不会受到字牌的干扰,一件衣服划不划算?一天能挣多少钱?翻看两眼样衣就能得出答案。肖磊擅长做 ” 四线 ” 工序,” 这件T 恤只用打两条边,挺简单的,9 毛一件挺划算,一天 15 个小时下来做个 800 件没问题,能拿 700 多块钱。”

    看着一件被好几个工人围住的样衣,短短几秒,肖磊就作出了这样的计算,但是还没等他考虑好,这份工作已经被其他人率先抢到。

    ” 他们眼睛很尖的,稍微有点赚头的一下就能看出来。” 肖磊说,这种 ” 划算 “的衣服在工人之间十分抢手,但如果遇不到划算的,他们宁愿休息一天也不想硬着头皮干,” 一个小时至少要有 30块才值得干,所以虽然路边的老板很多,我也不是每天都能碰到合适的。”

    入局与退场

    除了自由、高薪的特殊用工模式,康乐村还有一点吸引着人们——在这里,没有人是永远的 ” 打工人 “。

    十几岁时,万晴和徐明就在同一个厂里工作,他们不常到招工大街上找短期零工做,而是稳定在一家工厂里做长期工。与自由随性的 ” 零工” 不同,长期工包吃住、收入也更加稳定,但缺点是不能只挑自己擅长的活,”长期工在厂里什么工序、种类都要会做,一开始遇到不擅长的肯定会做得慢、赚得少,所以有很多人不愿意做长期工。”万晴说道。但恰恰是当初的坚持,她和徐明才得以积累了各个工序和种类的经验。

    ” 做这行久了,对衣服的每个工序都很熟悉了,就想自己创业拼一把。”2019年,万晴夫妻俩下决心盘下了一间厂房。与其说是厂房,不如说是 ” 作坊”,在一栋不起眼的城中村六层楼房里,藏着六七家这样的作坊,万晴的厂就开在二楼,有 180平米,最多的时候能容纳十五个工人左右。

    万晴和徐明的制衣厂,开在城中村小楼里。图 / 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在康乐,这样的厂房规模不算大,但是对万晴和徐明来说,这已经足够让他们在这里找到一份归属感。为了盘下这间厂房,他们花光了 10万元积蓄,又东拼西凑了 20 万,才算在康乐站稳了脚跟。

    在康乐村,有许多人的人生轨迹和万晴、徐明类似。他们往往在年少时就被熟人、老乡带来康乐做制衣学徒,在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和资本后开始开设自己的制衣厂,实现从制衣工到制衣厂老板的身份跨越。

    其中就有熊浩,只不过,如今的他却选择退场。

    在康乐村内,有不少张贴工厂转让告示的小门面,墙上常年密密麻麻地贴着格式统一的转让告示,清晰地写着厂房位置、面积、配套机器、转让费、联系人电话。这样的转让信息比往年更多了。

    门面里密密麻麻已经贴不下,新的告示只能贴在路边的外墙上。图 / 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2 月 8 日下午,熊浩张贴好转让告示后,把电动车停在路边,坐在车上,反复搭讪来往的人,” 要买厂不?”

    熊浩的制衣厂开了八年,这次专程从湖北荆州老家返回广州就是为了卖厂,” 去年亏了将近 30 万,如果今年要开工的话还要再投入 10万块钱,身上还背着贷款,压力真的很大 “,熊浩无奈地说道。

    熊浩说,康乐的厂子比起周边的其他城中村,有着很高的 ” 进场费 “。八年前,熊浩为了盘下这个 200 平米的厂子,投入了 52万元,除去设备翻新的费用,有 44 万元都是 ” 进场费 “。这次,熊浩打算以 40万的价格把厂子转让出去,希望能填补去年的亏空。

    ” 今年转让厂子的人挺多,但因为疫情调整,很多人看到了希望,打算买厂子的人也很多。” 即便如此,熊浩还是坚定要卖厂,”这几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谈到自己从制衣工转变为老板后的压力,熊浩给时代财经算了一笔账,”制衣工人不会亏钱,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生意好的时候夫妻俩一个月能赚 3 万块,不好的时候也能赚 1万块。但老板不同,每个月要有大几万的开支,如果接不到 20 万以上的加工订单,就会亏,要接到 40 万以上的订单才有得赚。”

    刚开厂的头几年,熊浩一年能接到二三百万的加工订单,净赚五六十万,但去年每个月只有五六万的加工订单,一年就亏损了近 30万。

    “现在工人的工价越来越贵,但是客户给的加工费越来越低,消费者越来越追求性价比,一些电商平台的优惠和降价力度也越来越大,我们制衣厂夹在中间的利润是一年比一年少。”熊浩说道,” 很多工厂还在不断压缩自己的利润来争取订单,行业越来越‘内卷’了。”

    下午,招工的人潮褪去,工厂老板在路边改立小黑板 ” 诚寻客户 “。图 / 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在康乐村 17 年,熊浩早已习惯被握手楼框住的狭窄天空,但因为生活压力,他便不得不选择离开。

    坚守

    ”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些年来来去去的人,不计其数。”徐明看到,这些年来有不少人和他们一样,满怀希望地入局,也有不少人经营不善,黯然退场。

    和熊浩相似,去年一年,万晴和徐明也亏损了近 9 万。

    去年 10 月底,康乐村停工后,万晴和徐明先是居家隔离,又被转运到隔离酒店呆了 10 天,11月中旬,他们直接被送到广州南站,坐上高铁回家,” 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回老家的时候已经入冬了,我们还穿着拖鞋和短袖。”

    从 11 月回湖北老家直到 2 月复工,这是这些年来万晴在老家呆得最久的一次,” 将近半年没开工,房租还要 9000元一个月,都快要交不起房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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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晴的制衣厂里,只有寥寥几个工人。图 / 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今年开年返回广州之前,万晴又找老家亲戚借了 10 万元,坚持要继续把厂子开下去,”前面都投入了这么多,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现在放弃太可惜了。”

    事实上,万晴和徐明两人开厂的前两年,每年大约能净赚 10 万元左右,而他们在做制衣工时,夫妻俩能挣近 9 万,”我这个老板当的,有时候和厂里的工人挣的差不多,我们的房租、人工开销很大,谈不上赚钱,日子能过下去就不错了,每个月还要寄回 2000元给留在老家的女儿。” 这几年来,万晴两人全靠硬撑,”一想到欠的债还没还清就又要借钱,我就头疼得睡不着,做老板真的是心胸要宽、心态要好。” 万晴无奈地笑笑。

    这次回家,万晴不止一次被亲戚劝说留在老家,”我也想留在老家、陪在女儿身边,但是我们生活压力这么大,我又没读什么书,只学了做衣服的手艺,在老家只能拿两三千。”

    离家多年,女儿是万晴最大的牵挂,不能陪伴女儿成长也是她最大的心结。万晴的女儿今年 15 岁,在老家读初三。2008年,女儿出生后,万晴曾请自己的妈妈来康乐村帮忙照顾,但上小学后,万晴又不得不把女儿送回了老家,交给孩子奶奶照顾,”在这边没有户籍,以后还是要在湖北升学、高考,如果不在湖北上学就跟不上进度了。”

    每年,万晴和女儿的交流就只有偶尔视频通话的寥寥几语,和过年回家的短暂陪伴,”每年刚回去时,她面对我们很生疏,不让我们进她房间,说实话心里挺难受的,好不容易呆了几天和她亲了,愿意和我们聊天了,但是又要回广州了。”这样的煎熬,万晴每年都要重复一次。

    ” 她小的时候,每次我们出门回广州,都会拉着我们,问我们为什么要出去打工,还说‘是不是我考上博士了你就不用出去打工了’。”万晴听着女儿的话,哭笑不得,又心疼不已。事实上,她并不苛求女儿真的能考上博士,”我只希望她能考上个大学,以后找一个朝九晚五的工作,能和丈夫、孩子一起生活在城市里,不用像我们一样每天工作 15个小时,也不用承受和孩子的分离之苦。” 万晴十分怕女儿重走她的老路,相应的人生轨迹又在下一代身上循环。

    ” 现在还不能回老家。” 万晴又坚定地说,仿佛是在说服自己,”女儿平时学习、上补习班的开销就不小,以后还要攒钱供她读大学、结婚、买房,现在还不是停下来的时候。”在万晴看来,离开女儿,是初中就辍学的她能给女儿的最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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