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人在地涵上游闸工作桥上旋网捕鱼，有掉下去的生命危险，紧急情况下，汪明宣当即决定开闸救人。闸开了，人得救了，但不久，下游传来死人的消息。如今，汪明宣已无公职，法院以重大责任事故罪被判刑。他认为自己救人反被判刑，法院则认为他非救人，当时状况“不构成突发事件”，因为开闸放水致下游一人死亡。罪与非罪之间，究竟谁是谁非？近日，汪明宣向二审法院提起上诉。
抬闸救人
汪明宣今年32岁，江苏盐城人。曾是盐城市滨海县废黄河立交工程管理所闸门运行工。该所位于滨海县东坎镇长法村，长法村境内的河水有两排控制水流，水位的排水闸成东、西两侧建置，两侧排水闸各有6个闸门，由南向北依次排序为1—6号闸门。
废黄河立交工程管理所
2020年时，所里人少，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就4、5个。他负责办公室工作，但也要轮流值班，查看上下游水势，开闸或关闸。值班一般两人，一个是带班领导，一个是值班人员。
在废黄河立交工程管理所的区域内的地涵，就像地铁隧道一样，涵洞在水下，里面蓄满了水，涵洞高度为4米。废黄河上下游都禁止捕鱼，但仍有当地人冒险。
2020年6月25日，汪明宣值班，带班领导是副所长，下午5点，他接到管理所门卫于某同电话汇报，有人在地涵上游闸工作桥上旋网捕鱼，所谓旋网捕鱼，就是把网抛出去，网全部打开后变成圆形，网沉到水底捞鱼。
“这个人的网在闸门下方被水流往下吸住，网绳绷直，人的身体因为被手腕上的网绳拖拉住，抵在地涵上游闸工作桥的护栏上，上半身向下倾斜，手腕上网绳扣得是死结，无法解开。”汪明宣在中控室查看监控后，立刻跑到上游闸工作桥上的3号闸门位置。
捕渔人于某如抵在护栏上，上半身向下倾斜，护栏高度就在他的胸口，下面是近400米高度的涵洞，掉下去直接就从上游闸经过涵洞到下游闸，就算会游泳也必死无疑。
“此时唯一的办法只有提闸把网拿出来，人才不至于掉下闸去。”汪明宣仔细看了地涵下游闸监控，下游闸河道一切正常，没有船只，且下游河道是封闭的。
按平时的工作规程，正常开闸门时，都要求值班人员看监控，并到下游巡查。“开车去地涵闸下游巡查，来回将近半个小时，时间很长”，事发紧急，当时地涵上游闸那名捕鱼人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带班领导又不在单位，汪明宣来不及电话请示，“我就想救人要紧，事后再向领导汇报”。
“我在中控室电脑上将地涵上游3号闸门从1.2米提高到1.7米。看他没有挣脱，我又将闸门提高到2.7米。等他挣脱走动了，立刻就将闸门恢复到原先1.2米。”事情解决了，汪明宣松了口气。
工作桥下的涵洞
十几分钟后，门卫于某国打电话告诉他，听别人说地涵下游闸有人掉下了河。他便开车赶往下游，十多分钟后到达，他看见地涵下游闸大门已经打开，河对岸有一只橡皮船被汽车拉走，不远处的护坡上面躺着一个人，当地村医在抢救，过了几分钟，医生说人死了，没救了。
“我立马向带班领导汇报，叫他赶快来班上，又向单位所长和工程管理科科长汇报了此事，也说了我5点开闸处理突发情况救人的事。”晚上，警方找汪明宣做了笔录。
次日下午，地涵上游闸捕鱼人来找到汪明宣，“感谢我救了他。他在我单位同事领导面前给我们看了他身上的伤。胸口有淤青，手上跟手腕皮被网绳拉破流血，膝盖抵住护栏上受伤，也有淤青。我们给他受伤位置拍了照片。”
下游一人死亡
本以为自己救了人，但不久后，汪明宣便沦为犯罪嫌疑人。
2021年7月，当地警方以汪明宣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将其移送至检察院。2021年8月，检察院以重大责任事故罪将汪明宣起诉至法院。2021年8月，滨海县人民法院受理了此案。
开屏新闻记者在2022年2月10日的一审判决中看到，当地检方认为，门卫于某国的弟弟于某如的渔网被水流吸在闸上，在没有得到上级部门的指令和对上下游管理范围内监督的情况下，违反规定一个人作业，导致下游捕鱼人员一人落水死亡，负有重大责任事故。
检方指控，2020年6月25日17时左右，被告人汪明宣接到门卫于某同电话，称其弟弟的渔网被水流吸在闸门下，请求帮忙处理一下。汪明宣没有接到任何指令和对上下游管理范围内监督的情况下，违反《盐城市废黄河立交工程控制运用作业指导书》中有关安全管理的规定，一个人作业，从而导致上下游水流变大后，致使捕鱼人员于某玉落水死亡。
而在一审庭上，汪明宣的辩护人认为该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现有证据无法证明死者是汪明宣开闸放水致死，而汪开闸放水是为了应急救人，相反死者是违禁捕鱼，存在重大过错。况且，汪明宣还赔偿了死者家属50万元并取得了谅解。
判决中的证人证言中，上游渔民于某如描述，当天下午4点50分左右，他站在二号站往废黄河里抛网，网往抛下后被水流卷到三号闸门闸底下，抛网的时候网就缠在左手手臂上，他被网往底下拉，因为桥上有护栏，整个人就抵在护栏上，他害怕被拖下去，就用右手掏出手机发了个微信给哥哥于某同，告诉他，网被卷到三号闸门下，手被网缠住了，快过来帮他拽网，因为一只手抓不动网，网还随着水流往下拽，过了几分钟，他又打了微信电话给于某同，让他抓紧过来，后来他用手拉网发现网能转动了，他看到废黄河水流突然变大了，后来听说下游有人在废黄河里小船上打网，掉下河淹死了。
滨海县法院认定了这样的事实：当天，下游6个闸门全部打开，上游3、4号闸门抬高1米，其余封闭。当天14点，死者于某玉等三人在下游地涵附近捕鱼。15点，为控制废黄河水位低于4.5米，汪明宣接到带班领导指令将3、4号闸门抬高至1.2米。
下午5点时，汪明宣接到门卫帮助其弟处理渔网的请求，违反相关规定，仅通过监控视频检查上下游是否有船只，未能发现正在下游捕鱼的于某玉等人，开闸放水致使于某玉连网带人被拖入河中，被救上岸后经抢救无效死亡。
法院认为，上游渔民于某如渔网被网住不属于突发事件，汪明宣的行为也不符合突发事件应急响应规定，法院对律师提出的见义勇为救人的辩护意见不予采信。
一审判决确认网被闸门扣住不属于突发事件
最终，一审法院以汪明宣犯重大责任事故罪，判处拘役6个月，缓刑8个月。
罪与非罪
“太荒唐了，如果我汇报了，我再来回跑40分钟去查看，人都掉进闸里死了，难道这不是突发事件？这不是救人是什么？上下游都是禁止捕鱼的，捕鱼者在禁止区域捕鱼，违反了规定。我当时查看监控，没有看到下游有人捕鱼。何况我还赔偿了50万给死者家属，我怎么就犯罪了？”汪明宣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冤。
“本案不构成犯罪。”汪明宣的二审辩护律师邓学平认为，在案证据足以证实汪明宣之所以将3号闸门从原1.2米高度调至2.7米高度，是怕捕鱼人抛网时左手手臂被网缠住，从而被拖下水，可见当时捕鱼人是有紧迫的生命危险。而下游是禁止捕鱼区，现场不仅有警示标志，且广播循环播放。下游闸上有圈栏，外面也有大门锁住。盐城市废黄河立交工程管理所也设置了进出障碍。
“一边是肉眼可见的紧迫危险，另一边经查看监控没有发现任何危险，此时抬闸救人是任何一个有公德心的人的本能反应。“不能要求施救者是完美主义者。置生命危险于不顾，一切按程序办，这是一种冷漠的官僚主义，非但不应被提倡，相反应当被谴责。汪明宣的行为是典型的见义勇为，非但不应该被判刑，相反应当被嘉奖和表彰。”邓学平说。
而合法开闸放水，放水前也只是到上游位置，采用现场喊话的方式，疏散上游的群众，确保上游人员疏散以后才开始开闸放水。下游设置了禁捕的障碍，管理所并未规定开闸放水前需至下游检查。案发当天15时，为控制废黄河水位低于4.5米，汪明宣在接到带班领导指令后将3、4号闸门抬高至1.2米，而案发当天14时许，于某玉等三人便已在盐城市废黄河立交工程管理所地涵附近捕鱼。
地涵上游闸的工作桥
依一审判决认定，15时闸门抬高，是符合作业规范的。当天，仅汪明宣一人值班。如果当天至下游查看是否有船只，合理往返时间不低于40分钟。若遇堵车情况，则时间更难掌控。
“提闸是为了救陷入危险的眼前的人，汪明宣如果视若未见，就是见死不救。我们假定，依一审判决之逻辑，当时他没有开闸，于某如大概率死亡或重伤，之后，于某如或其家人报案，公安侦查，最终至法院，法院会如何判决？若汪庭审辩解称未接到上级指令，或辩解称其至下游现场查看，前后四十分钟，法院会否采纳该辩解而让他脱罪？”邓学平认为，举轻明重，按上述假设，若是未开闸而导致“眼前的人”于某如死亡或重伤，汪明宣更无脱罪之可能。所谓人命关天，普通人见死不救，将背负一生的道德重负，有相应职责的人，见死不救，则必将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汪明宣的另一位辩护律师杜家迁认为，一审判决以于某如渔网被闸门勾住不属于突发事件为由，认为汪的处置行为存在过错，无疑是以判决的方式指引将来人之行为——即便眼前的人陷入有生命危险之困境，也不得施以援手。
从下游分析，“我们假定，如果当时他请示了上级，上级会怎么指令？见死不救？何况在案证据足以证实，因下游是有各种禁止措施的，管理所并未规定需至下游检查。可见，当天汪明宣即便请示上级，于结果而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但就因为救人于危难没有请示，便背上了罪犯的名，这是不妥当的。”
“开闸也是罪，不开闸也是罪，那么究竟怎么办？”邓学平说：“于某玉死亡是因为知法犯法、自陷风险，理应自我担责。对汪明宣而言，于某玉的死亡根本无法预见，完全是意外事件。前几年，有一人，为逃动物园之门票而翻墙误入虎园，遭虎袭击，当场死亡，这事当年上了热搜。后动物园无责，更无人承担刑责。以此类推，似乎本案的判决确实值得商榷。”
“本案中，汪明宣跟求救者根本不认识，汪明宣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相反，赔偿了于某玉50多万。如果见义勇为要赔钱，还要被判刑，这跟普通老百姓的认知确实相差太远。”邓学平说，司法有行为指引作用，这个案件二审他们将继续做无罪辩护。
目前，一审判决后，汪明宣不服判决，上诉至盐城市中级人民法院，“我没有罪！除了无罪，我不接受任何其他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