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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下海”到“上岸”,两代中国人的青春挣扎

    “你说别爱啊,又依依不舍,所以生命啊,它苦涩如歌。”

    裁员:凛冬将至

    2022年1月份,北京已经是穿羽绒服都些许抵抗不住的深冬,早起赶班车的李佳仍然会在出门的那一刹那感受楼道的墙孔穿墙而来的刺骨寒冷,并在迈出单元楼的瞬间哈出一口白雾。这是李佳在京东实习的第三个月了,自从11月份拉着一个行李箱从重庆只身来到前20年人生都未到过的北京,李佳在这家互联网电商公司已经由刚入职场的菜鸟变成对业务能说上几句的“熟练工”了,熟练工——这是她对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名片。

    这天,仍然是每天早上例行的晨会,会议的结束,一向爱跟组内成员嬉皮打闹的大leader忽然盯着电脑屏幕怅然若失地说:互联网寒冬已经确切地到来了,最先感受到寒意的一定是前线的兄弟们,大家做好准备吧。好像没人对这句话有任何反应,大家像往常一样,笑笑闹闹着离开会议室,回到工位开始一天的工作。

    会散了,对于这句话,大三来实习的李佳没有任何波澜,她照常的回到工位开始一天的工作。时针和分针像城管捉小摊贩一样,你追我赶,互联网民工的一天很快就落幕了。李佳不知道,在离她不到800米的大楼里,在相同温度的北京亦庄,有人已经感受到了昏天黑地彻骨的冰冷。

    2022年2月末,京东各业务线启动裁员,其中京喜事业群成为重灾区,据36氪数据,京喜事业群的员工总数在4000左右,照此换算,此轮京喜事业群的人员优化规模或在400-600人。其中社区团购业务“京喜拼拼”波及最广,裁员比例达到10-15%。而“京喜拼拼”是京东在2021年才刚刚推出的社区团购平台。

    明筠是2021年入职京东京喜事业群的校招生。2021年,在手握4个互联网运营和老家一家银行中后台职能岗offer中,明筠选择留在北京,来到了京东零售的京喜事业群做一名产品经理。用他的话说,他这是天高任鸟飞,大浪淘沙勇者胜。然而,在这次裁员风波中,他输了。理论上来看,他输的不算彻底,他拿到了离职赔偿“N+1”大礼包,给30天时间缓冲面试,然而,对他来说,这无疑是对他校招时做出的选择的否定:他在5个offer中偏执地选择了京东和京喜,因为想留在北京,因为认可京喜的发展潜力。

    京喜是京东为了抓住下沉市场而推出的事业群,当时美团、阿里等在社区团购的风口上尝到了甜头,京东在2021年终于瞄准这块市场,而当年备受重视的京喜,也的确给京东带来过“惊喜”。据媒体消息,2020年阿拉丁指数和阿拉丁统计平台发布的首份双11网络购物小程序TOP80榜单显示,京喜超越连续数月的第一的拼多多,在双11当日占据榜首。2021年京东活跃购买用户数约5.7亿,一年净增了近1亿,而新增用户中有70%来自于下沉市场,这都是京喜的功劳。在淘宝、拼多多和京东三大传统电商平台中,京东在下沉市场的用户增长远高于其它两家。但京喜后续由于用户留存率低、管理混乱等,京喜拼拼与美团优选、多多买菜的差距也逐渐拉大。京喜大量烧钱的结果是:用户转化率低、商业变现能力差。针对这个结果,京喜拼拼被京东下令撤城。这是京东断尾求生的选择。

    明筠当时做了选择,正如京东对京喜也做了选择,和京喜一样,明筠是被砍掉的那一个。来到了离职的日子,明筠特意把闹钟定晚,想着最后一天,睡一个懒觉也不亏,但是早早的,闹铃还没响之前,他就已经醒了。和无法改变的被裁的结果来说,这是工作一年以来他已经无法改变的生物钟:在早上8:05左右醒来,然后在8:45到达公司楼下打卡。看了眼手机,8:08,还早,他心想,但他还是机械般的坐了起来,清醒的大脑让他不得不下床找点事儿做。冲了一杯咖啡,ipad继续播着上周末还在播放着的b站课程《一周讲完的python课程》。8:20,他收拾好自己,背上了书包,特意在镜子面前照了一番,这是平常不会有的出门环节,今天的包里没有了沉重的电脑,和他的心情相反,格外轻松。

    长舒一口气,他关上了房门,离开了亦庄的出租屋。在2022年的年初,他被迫驶离了当初奋力拼搏奔向的岸,曾经以为的上岸不过是个只能临时歇脚的港口,当风浪四起,天色稍变时,他也必须离开这个无法遮风避雨的港湾了。

    下海:春风劲吹

    时针倒转30年,这是1992年。

    这一年,邓小平南巡讲话,讲话针对人们有关计划经济体制和市场经济体制、经济发展方向、阶级属性的疑惑进行了解答,拨开了人们心头迷迷蒙蒙的迷雾,“贫穷落后是要挨打的啊,发展经济才是硬道理…”等讲话内容从上而下,从头到脚地坚定了大家敢想敢干的信心。春江水暖鸭先知,彼时,对于政策最敏感的政府机关人员、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纷纷辞职,开始创业经商,称之为“下海”。

    政策的倾斜性好像给一块农田单独开辟了一片天空播撒雨水,肥沃的土壤让成千上万的人纷纷投入耕耘,而这片土壤果然也不负众望,像点石成金的魔幻世界一样,敢于下海的人,最终都淘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桶金。在“摆个地摊儿都能发财”的时代里,人们也并不止于追逐摆地摊赚到的蜗名蝇利,相反,那时的年轻人,有更广大和宏阔的梦想,他们致力于开辟新的土壤,互联网经济的雏形在这批年轻人的梦想和实践中慢慢孕育并成熟,他们敲开了中国经济飞速发展的黄金时代的大门,靠着自己的努力淘到了第一批真金白银。王石从广东省外经委辞职,于1984年成立了第一家公司,后来的万科也发迹于此;陈东升辞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工作,于1996年创办泰康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万万千千的普通人也在这火热的浪潮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贝壳。

    金洪是2000年来到深圳的,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他从小便受遍了父母和姐姐们的溺爱,当然,在农村长大的他,以后必定是子承父业——40亩瓜地和住着一家六口偌大的土屋。乡村的夏天,是永不休止的蝉鸣声和望不尽头的瓜地拉开的,当第一声蝉鸣划破宁静的村落,乡村的夏天也就开始了。伴随着的还有,地里一个个冒着圆滚滚肚子的西瓜和在瓜田中穿着衣服的稻草人。这是金洪生活的小村子夏天的标配。从他小时候起,大人会带着他去瓜地里看瓜,在地里吃瓜,瓜熟了装瓜,开着三轮车卖瓜,西瓜于他,不只是一种水果,而是承载从小到大关于夏天的记忆。19岁这年,同村的玩伴说要去南方的大城市闯荡,以后挣大钱,买大房子,他想起自己在的电视上看到过的大老板手里的大哥大,心不由得痒痒了起来。

    全家炸开了锅,因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唯一的儿子,要“离家出走”。对于在内陆地区一年四季以土地为生的小村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天然的生存法则,娶妻生子,继承田地是男人们既定的人生道路。面对儿子离经叛道的想法,老金首先是气冲上了头,拿着扫床刷就想往儿子屁股上狠狠捋几下,其次是大骂儿子是头倔驴,不撞南墙不回头,在外面吃了苦头他也不会再收留这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儿子,最终是只有妥协,儿子留下一封信,收拾走了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在一个还没光亮的清晨,搭上了去镇里的农用车,走了。

    金洪几经辗转来到深圳,身上带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为了吃口饭,也为了早日安定下来,他先去跑过人力车,又摆过地摊,扫过厕所,做过保安,也给别人修过车。后来经人介绍,他去了一个造小汽车的企业食堂给人家做饭,做着做着,造小汽车的企业越干越大,他的薪水也有了一定幅度的提高,于是他就在这儿安定下来了,这一安定,就是10年。

    10年来,他踩过食堂后厨里无时无刻不在淌起的小水滩,每走一步都会溅起细微的水花儿,在抬起下一步之前,水花儿会翻成一朵漂亮的小花儿,并在脚落下之时跌落为细密的白色泡沫,一如他彼时在乡下对于大都市的想象和向往,一如他这些年来日复一日望得尽边儿的生活;他也在凌晨的出租屋里听到过楼道里的嘈杂声和咚咚上楼的脚步声——他的床就在进门左侧,每晚他枕着楼道里的噪杂声入睡,也在梦里响起过小时候电视上放过的交响乐,那时他不懂得音乐,现在他觉得音乐和脚步声也没有什么区别,它们吵人睡觉,也声声地催人睡觉,楼道里的脚步声,天花板上的脚步声,食堂后厨急急忙忙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构成了他长大后对于音乐的认知,伴随着滴滴答答永不止息的拍子,他在星星点点的大都市和自己的内心之中寻找属于农村小伙儿的平衡,也在不断升起白色蒸汽的蒸菜档口和夜里总传来脚步声的出租屋里默默穿梭与沉沉入眠。

    生活,不过是一屉蒸菜之间的笑声,不过是细数着脚步声入眠的夜晚,不过是如此而已。可是,在这样的生活里,他逐渐磨练成后厨的熟练工,再从熟练工升到组长,再从组长升到领班,从一个人到管8个人,从每时每刻不在淌水的食堂后厨到在后厨旁边4平米的小办公室,他淌了10年的水,这是他伴随着夜晚细碎的脚步声和偶尔的吵闹声入眠的10年。他喜欢看深圳的海,这是他认知里唯一的海,在那些独自走过的春夏秋冬里,他常常在有假时去海边走走坐坐,海一望无际,海包容万物,就像深圳包容了他一样,这里能让初中文凭的他也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本以为长大后会像老父亲一样,夏天踩着叽叽喳喳的蝉鸣声开着西瓜车披星戴月地穿梭于城市和农村之间,冬天压着玉米面看着压面机整整齐齐地吐出细长的面条来。而深圳,赋予了他从未想过的生活,在深圳,不只有冬夏,还有他最喜欢的春天和不那么凉爽的秋天,在春日的阳光里,他走进了那个4平米的小办公室,这背影一如当时19岁的他,在北方炎热的土地恨不得崩开的夏天,离开了那个生活里19年的小村子,踏上了开往南方的绿皮火车。

    春风柔和,却也强劲,吹干了淌水的地面,吹散了夜晚嘈杂的吵闹声,也吹开了生活的花朵。在风的柔情和海的包裹中,他在异乡度过漫长的数十年岁月,也许19岁的他在梦里梦到过这片海,于是有了他的义无反顾,这也让他在而立之年,可以安静地柔和地睡个好觉。

    上岸:彻骨寒冬

    闽山常常自嘲作为23届同学,知乎热帖《23秋招0offer的年轻人何去何从》才是他家——每天逛的那叫一个勤奋,调整心态来该贴,当个看客来该贴,发泄情绪来该贴,总之,好像上岸拿到offer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帖子不能消失——这是多少人的心态支撑啊!甚至有人已经开了一个帖子,它叫《24届秋招会更惨吗》,闽山觉得很乐,也喜欢逛这个帖子,看看23届口中24届的“彻骨寒冬”是什么样儿的,他已经快被“冻”死在上岸的路上了,还会有更寒的寒冬吗?

    秋招的进程已经结束了。金九银十,闽山在这场秋招中,以0offer迅速结束了战斗——鲜少有进面的机会,即便进入面试后也会止步于二面、三面、四面……回望自己今年的九月和十月,闽山觉得很离谱,为什么对于师兄师姐稀松平常的offer,他却在简历环节就被筛掉,为什么好像只有自己和身边的同学在经历秋招的油锅而饱经“千刀万剐”,社交平台上素昧谋面的陌生同级们却可以offer拿到手软,薪资谈到飞起,在小红书上洋洋得意地写下“秋招不算好,拿到了10+offer,嘻嘻”,而自己只能在知乎热帖的评论区苦涩地写下:秋招还行,不算上岸,0offer,嘻嘻。

    相对于闽山来说,许愿的秋招之路走的没有那么艰难。去年,她通过校招面试,入职某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开始了她的咨询之路。然而,谁说秋招上岸就是真正的上岸?今年11月,正处重庆疫情最严重的时候,被封控在家里的许愿被通知:由于公司业务调整,人员也有所调整优化,请尽快办理离职手续。换言之就是:你被裁了。

    作为22届应届毕业生,奔着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名气,许愿刚刚毕业便进入了与本科专业毫不相关的咨询行业,长达5个月,在职期间非常煎熬,公司项目有限,存在着粥少僧多的情况,由于只是211非985出身的本科,更加不受重视,一直接触不到岗位的具体业务,她曾经一度用乞求的语气找直属领导“要活儿”,得到的回复是:等。5个月的时间内,有时坐在工位上,看着身边的同事来来往往,她的脑袋里只有面前的时钟滴滴答答的时针分针作响的声音,“我是人间惆怅客”,她在自己的私人博客上写下这句话。在换工作与不换工作之间难以抉择,工作上发挥不了自己的价值带来的自我内耗对自尊心很强的她来说简直还不如找不到这份工作。看到裁员消息的一刹那,许愿霎时觉得自己轻盈极了,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倒更像老板今天表扬了她一句值得让她欢饮雀跃,虽然入职以来她从未听过老板的半句赞许。

    和远在1000多公里外的闽山一样,许愿也刷到过知乎类似的帖子:《22届的毕业生现在怎么样了》,其实决定换工作的那一刻,除了轻松之外,许愿内心还是有一丝丝慌的:没工作将面临没收入,刚进入社会的她也没多少积蓄,又害怕爸妈担心,又害怕老同学看不起自己刚入职就被裁了,每天最煎熬的时候莫过于看着自己投出的一份份简历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对着招聘网站发呆已成为了常态,有时有来自其他城市的陌生号码打进来许愿就会激动地抓起手机,以为是其他公司的hr打过来的,结果大多数时候都是:您好我们有一个课程不知道您…….上知乎看看同龄人的工作近况成为了许愿每晚睡不着的安慰剂,大家一致的写着工作和生活的不如意,有时许愿会想为什么自己生活在这个卷生卷死的时代,如果早30年出生,还能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干它一番事业,再不济也是个高知分子,而在22年代的她,毕业于重点大学,也只能在生活的缝隙里挤一些生存的希望。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找工作,许愿对公司和岗位有了自己的度量:有完善的员工培养流程和晋升体系,她想干点实事儿,哪怕只是一个平庸的普通人,她也需要燃烧自己获得一些价值感。投了两个星期的简历,她逐渐摸索出一些“捷径”:在hr搜索简历比较集中的工作时间如早上9点和下午2点能更快接到面试电话,靠着一些自己摸索出来的一些小技巧,有时一周能有三四场面试,从2022年11月23日离职,到12月中旬,她终于收到了来自上海的橄榄枝,努力有了回音,她激动地发了一个朋友圈:从没离开过重庆的重庆妹儿也要去大上海闯荡一回啦!在去上海的飞机上,许愿不由得想起,去年拿到校招offer时,大家都很羡慕地对她说,你上岸了一家好公司,当时她也很开心地回应别人说:你也会上岸的!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想什么是上岸,岸无边际,有谁能保证一直在岸上呢,又有谁能保证这个“岸”一定能永远停泊呢?如果注定一生在海里奋力游泳,那不如做个快乐的冲浪者,不追求所谓的岸,也不惧怕无边的海,在海风的包裹中,在下一个岸边的到达之前,永远有向往,也永远有目标。

    海与岸:黄金遍地与夹缝生存

    从1992年到2022年,也只是30年的距离。30年前,初中毕业的金洪用力走向未知,在不断翻涌出的水花儿和滴滴答答永不停息的拍子中飘摇自在地书写生命之诗,最终也能寻得内心安静的一隅。30年后,明筠在自己的青年时代被做出了选择,在飘摇的就业市场如雨打浮萍般被任意门选择着;闽山在自己的研究生末尾阶段研究着offer的可得性和可取性,在寒冬里的互联网中寻找同龄人的温度,在一个一个知乎热帖中试图平衡虚拟与现实;许愿在岸无边际的海里练习冲浪技术,在向往和目标的缝隙中溜过自己黄金般的青春年华。

    时间在30年的尺度上翻越并覆盖,热衷于下海的第一批人怀揣“大浪淘沙勇者胜”的信仰讨得了时代馈赠的第一桶金,他们前赴后继翻越大山以获得山那边海的滋养,并以此为继,而金子的光芒足以支撑起他们赡养父母和生养后代,为社会机器的运转输送源源不断的润滑油;而当时间指针飞速转过30载,海已经变成了人人都渴望走出的束缚,人们渴望着能够早日摆脱海的覆盖到达虽触手可及但一眼望不到的岸边,“上岸”成了能够引发狂欢的事件,为“上岸”而拼搏,为“上岸”而庆祝,也为“上岸”而触发一个又一个选择。

    30年,初生的婴儿经过社会的规训成长到了而立的年纪,从咿呀学语到赚钱养家,也从相信人定胜天的踊跃下海者到转发锦鲤祈求神明的苦求上岸者,从传说中的万元户到现实中的气氛组,从人群中雀跃的淘金者到拥挤在几百万人中的一粒炮灰或一支利箭。

    有人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也有人说,落到普通人身上,已经不是一座山了,那是一场沙尘暴。在这个景观飞速变换,希望有如火苗一样来得若有似无的年代里,为了躲避一座山,为了躲避一场沙尘暴,人们追逐着上岸的狂欢;在那个万物待兴,远方模糊的就像一片彩色的黑的年代里,为了吃上一顿饱饭,为了未知的宏大梦想,为了遥远又近在咫尺的故乡,人们纵情一跃,入海淘金。

    而这不过短短30年的光阴,海与岸,已经是遥远的不可触摸的两个纪元了。

    “这是最坏的时代”,这句口号式的抱怨,不知从什么时候喊到了现在,每一年,都有人在呐喊“这是最坏的时代”,上岸,岸又在哪个遥远的,最坏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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