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子24年,唐蔚华没有等到儿子王磊的消息,却等到了拐走王磊的李伟(化名)出狱。
场面一度失控。45岁的李伟一见面就跪倒在唐蔚华面前,叫她“老板娘”,说对不起她。而见到李伟的那刻,唐蔚华双腿发软,差点瘫倒在地——
1999年8月26日,在唐蔚华的电器店打工的李伟拐走了她4岁半的儿子王磊。一个月后,李伟在广西柳州被捕,而王磊下落不明。
唐蔚华和儿子早年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2000年,李伟因拐卖儿童罪被判15年有期徒刑。此后,上海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以原判定有误,量刑畸轻等为由提出抗诉,2011年,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撤销了原判发回重审,最终,李伟在当年被判绑架罪,处无期徒刑。
在多次的审讯中,李伟先后提供了六份不同的口供。其中一份称,他将王磊推下河中,亲眼看他被河水淹没。但警方在随后调查走访中,均未找到可印证李伟口供的证据。
这些地方,唐蔚华走了许多遍。她也试过许多其他的办法寻找儿子,被人用合成的假照片欺骗过,也曾在漆黑的山路里遭遇险境。
而寻子就像黑夜的山路一样,崎岖不知尽头。对唐蔚华来说,李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因在狱中表现良好,李伟获得减刑,于2022年11月出狱。他对记者称,“想帮助老板娘找到磊磊,让自己能过好下半生”。
唐蔚华和李伟(化名)在柳州和睦镇打听王磊的消息。澎湃新闻记者何锴
喀斯特地貌的广西融水、罗城两县,群山环绕,李伟曾指认的 “溺亡王磊”的河流仍是流水淙淙,但当年的小镇已是面目全非。
2023年2月,唐蔚华再次踏上了寻子路,这次是和李伟一道。
【以下是唐蔚华的口述】
【一】
我的儿子王磊已经丢了24年,寻子对我们夫妻而言,就像一场漫长而没有尽头的噩梦。
李伟是我曾经的员工。1999年,我在上海市虹口区经营一家进口电器商行,李伟当时拿着他哥哥的身份证,我们都以为他叫“***”(注:李伟哥哥的名字)。他人很机灵,经常主动帮保姆喂王磊吃饭,大家都亲切地叫他“小广西”。
得知他要出狱的消息我和磊爸心情都很复杂,几个晚上都没有睡着。
王磊
儿子王磊至今仍然音讯全无,李伟却马上重获自由,我们俩很难受。但其实也给了我们一些希望:我始终认为他在之前的审讯中没有说实话,我希望可以找到他,当面问他磊磊到底被拐去了哪里,卖给了谁。
去年10月份,负责王磊案件的警方以及我们夫妻俩到了李伟服刑的监狱所在地——青海西宁,和即将出狱的李伟再次进行了沟通,希望他可以提供磊磊的下落。由于各方面的考虑,警方并没有安排我们见面,但李伟知道我们也来了。
据说得知消息的他,整晚都没有睡着,哭了整夜。后来他告诉我,他看到警察来了以为是要重审加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出不了监狱了。
办案的警察和监狱方面跟李伟说明了来意,民警告诉我,李伟让他们带句话给我们夫妻:“只要我能出去,顺利回到家里,我一定把实话告诉你们。”
我们悬着的心一下又燃起了希望,李伟口中的“实话”到底是什么?他真的知道磊磊现在身在何处吗?
如果他真的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愿意说呢。
思索过后,我有些激动的心又再次回归冷静,毕竟从1999年他归案至今,多次的审讯,他前前后后提供过6份完全不同的口供,但这些在警方实地调查后都被认定为假口供或者难辨真伪。
这次他说的“实话”会是实话吗?
我和丈夫商量后决定,就在西宁等李伟出狱。我们想第一时间见到他,一刻都不耽搁。
最终由于各种原因,这次青海之行我们并未见到李伟。但我下定决心,必须要见到他,除了磊磊的下落,这么多年我也攒了很多问题要当面问问他。
【二】
去年12月中旬,我得知消息:李伟如期刑满释放了,监狱方面也把他送回了广西罗城,他的老家。
我当即就买了前往广西的车票,决定一个人去找他。这些年,我丈夫既要照顾家里又要找孩子,精神和肉体双重压力让他患上了重病,虽然经过手术治疗目前在可控范围内,但我还是想让他别那么风餐露宿。我也答应了他,到了广西每天微信视频报平安。
唐蔚华和丈夫年轻时。受访者供图
实在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踏上从上海去广西罗城的路了。
还记得第一次来广西是1999年9月,我的儿子王磊被拐走后的一个月,李伟在柳州沙塘派出所落网。当时他在当地一家砖厂盗窃被逮捕,他也主动和警方招供拐带了王磊到广西,接到消息的上海警方第一时间通知了我们。
没日没夜找儿子的我们松了一口气,马上和上海警方赶到了柳州。当天我还特意化了妆,买了磊磊喜欢的玩具,以为可以接儿子回家了。没想到以为的终点,才是我这24年寻子的起点。
被捕后的李伟先说和磊磊在(广西柳州融水县)和睦镇走失了,经过审讯后又改口,说把磊磊推到了小长安镇的一条河里看着他淹死了。听到这份口供后,我们夫妻只觉得五雷轰顶。
针对这两份口供,当地警方也展开了实地调查,在李伟指认推王磊下河的那条河里仔细寻找尸体,那条河上下游都有桥和堤坝,而且当年有不少渔民打鱼,经过几天的调查,警方基本认定这份口供是假的。
当时我们也在这条河里寻找了几天几夜,看到渔民就询问有没有看到过小孩的尸体,我也跑到了当地气象部门查了当天的天气情况、水位高度等,发现李伟的口供和实际情况出入很大。
几次审讯没有新进展后,李伟被押回了上海。从那开始,磊磊的下落就成了一个谜。
后来我们找到了李伟在罗城县的老家,找到了他的父亲和哥哥姐姐们,求他们给李伟写信,说出磊磊的下落,所有想到的方法我们都去做了。我甚至提出,只要李伟提供信息让我们找到磊磊,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最后还是没任何有效信息。
2000年11月9日,上海虹口区人民法院认定李伟拐卖儿童罪,判处有期徒刑15年。
从那以后,我们夫妻俩就经常到广西罗城一带找儿子,20年前的交通没有现在这么方便,最快的方法是从上海乘飞机到桂林,然后从桂林开车再走好几个小时的山路。
为了方便,我们经常从上海直接开车到当地,一开就是几天几夜,当年没有GPS导航,没有智能手机,和当地人语言也不通,我们常常是靠着一张地图在广西山区里摸索。
还记得有一次晚上,我们开车回县城的路上迷了路,当时山区很多地方都是土路,我们开着开着,车就冲到一片甘蔗田里,以为要命丧于此地了——当时觉得真难啊,别人一家团聚是那么平常的一件事,到我们家怎么这么难。
我们夫妻来罗城寻子的事很快在当地传开,一些类似“地头蛇”的人物也联系到了我们,虽然知道他们来路不正,但为了找孩子我不愿意放弃任何机会,一开始他们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相应的他们也给我提供了一些疑似王磊的线索,但慢慢地我发现要钱才是他们的目的。
唐蔚华给广西罗城县警方提供寻亲线索。澎湃新闻记者何锴。
最后一次和他们合作,我发现他们用我寻人启事上王磊的照片去合成假照片,骗我的“线索费”。被我当场拆穿后,那个人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把刀,跟我说这钱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危急情况下,还好我丈夫从背后抱住了那个人,和他抢夺手里的凶器,我才能跑去派出所报警。
经历了几次惊险的情况,以及不知道多少次实地寻找的无功而返,我们夫妻也只能改变方向,把希望放在李伟的家人身上。
【三】
李伟入狱后的每一年,我几乎都会到他家里看望他的父亲,带着我的恳求和礼物,希望他和李伟的哥哥姐姐能规劝和感化狱中的李伟。
2023年春节,我再次见到了李伟,虽然这个过程并不顺利,但他还是肯来见我了。
见面的地点选在了他姐夫的家里,虽然他戴着帽子和口罩,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李伟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我的面前,声泪俱下叫着我“老板娘”,说他对不起我,害了我一辈子。此前我曾设想过很多次再见到他的场景,我想我可能会控制不住地哭,打他骂他,而现实是,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无力地坐在了椅子上。
第一次见面,我和李伟的情绪都比较激动,没有聊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我只是模模糊糊记得他不停地说,“老板娘,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杀害磊磊。”
我很想相信他的话,但我又不敢相信。当时脑子太乱了,我想先结束见面,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怎么说服他跟我合作,找到更多关于磊磊的线索。
我问李伟之后怎么联系他,他拿出了新买的智能手机,跟我说可以用微信视频找他,我手把手教他加了我的微信好友。
之后几天,我经常主动打微信视频和李伟聊天,我不想彼此的关系还像仇人那样,因为我的目的就是找回王磊,为此我可以忍耐任何事。
唐蔚华和儿子王磊的早年合影。
李伟也慢慢对我放下了戒备,还经常会说几句上海话和我拉近关系,当我问他当年为什么要拐走磊磊,他跟我说是因为当年家里的保姆跟他说,听到老板老板娘商量要开除他,他觉得自己出门在外总是遇到坏人,所以就准备拐走老板的儿子,想勒索30万。
我的计划是让李伟跟着我,重走一遍当年拐卖王磊的路线,我想知道1999年的每一个细节。
李伟一开始没有答应,我和他说如果他不答应,我就天天缠着他——我已经找儿子24年了,他知道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同意了,但只给我三天时间。
1999年8月26日,李伟把我的儿子从上海带走,乘火车到了广西桂林,准备带回他在罗城的家中。
第一站,我和他重新来到了桂林,但当年的火车站和公共汽车站都已经搬迁或者重建了,我们只好从他回到广西的第二落脚点开始重走当年的路。
李伟回忆,现在的融水县汽车站还是当年的样子,车站前的商业街和商场的具体位置也都没有改变。我问他从上海一路到桂林,火车坐了一天一夜,磊磊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有没有哭闹,有没有说想回家,李伟说当时磊磊以为和他出来玩,一路上坐着火车还特别高兴,因为从小就被送到寄宿制幼儿园,所以几天不回家的磊磊并没有闹着要爸爸妈妈。
听到这里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年因为生意太忙而且想给磊磊更好的教育,我和丈夫用尽了办法才把儿子送进上海非常好的一家寄宿制幼儿园,我们想从小就让他享受最好的教育资源,却没想到寄宿制的模式让儿子早早习惯不天天回家的生活。
李伟(化名)回忆当年带着王磊走过的路线。澎湃新闻记者何锴
走过融水县街头,李伟突然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他说记得当时带走磊磊的第三天经过这个路口,磊磊看中一个玩具闹着非要买,李伟身上钱不够就没有买,但一向在家里锦衣玉食的磊磊没受过这种委屈,哭着喊着就要买,李伟只得给他买下了价值10元的玩具。
站在磊磊曾经走过的十字路口,听着李伟的回忆,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我想象着当年儿子在这条街上的哭闹和委屈,情绪一时之间有些失控,忍不住失声痛哭。
之后我和李伟又沿着和睦镇、牛毕村一路走到了小长安镇,一路上李伟走过哪些地方,遇到过哪些熟人,说了哪些话,我都一字一句重新让他回忆。我记忆力不好,只能用本子和笔一字一句地记下每一个细节,画下当年磊磊走过的每一条路的样子。
唐蔚华找到了当年见过李伟(化名)拐带王磊的老人。澎湃新闻记者何锴
年代久远,很多信息老人已经回忆不起来。澎湃新闻记者何锴
在和睦镇,我和李伟在老街上辨认着当年他带磊磊过夜的旅社,20多年的变化早让这个小镇变得面目全非,但李伟却能清晰地说清楚当年旅社的位置,我问他为什么会对这个旅社记得这么清楚,他脱口而出“我第一个拐走的柳州老板的小孩也在这个旅社住过”。
听到这句话,我只觉得后背发凉。警方也是后来调查才发现,王磊其实是李伟拐走的第二个小孩。原来他曾在柳州打工,因为老板拖欠工资,他就把对方的儿子拐带回了自己老家。后来那位老板找到了李伟,用5000元换回了自己的孩子。2011年,李伟因绑架罪改判为无期徒刑。
根据李伟的说法,我们又来到了小长安镇的那条河上。警方还有我们曾无数次地来到这条河上寻找线索,都一无所获,这么多年每次来广西我也都会来这条河边走走,想象一下当年王磊是怎么走过这里的。
24年没见,我只能通过走他走过的路,来感受我们母子之间仅存的联系。
李伟走在桥上,反复说,“老板娘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没有在这里把磊磊推下河。”我反问他当年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假口供,李伟说因为自己不想坐牢,所以故意说自己杀了人,这样就可以一死了之,没想到真正定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伟(化名)向天发誓,当年给的是假口供,自己并没有杀害王磊。澎湃新闻记者何锴
这样的希望对我来说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痛苦。这二十多年的寻子之路,我们所经受的不是常人能想象的,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宁愿要一个确认磊磊已经不在人世的证据,也好让我这辈子对自己有一个交代。
柳州火车站站前广场的一棵树下,这是李伟说他最后扔下磊磊的地方。他说当时给我家打了三天电话也打不通,本来想勒索钱财的计划也实施不下去,后来又听说我们已经报警了,整个人一下就蒙了,他花光身上最后的钱,带着王磊乘火车到了柳州火车站,一出站就把王磊放在了出站口的一棵树下,自己就浑浑噩噩到柳州市里靠小偷小摸度日,直到一个月后被当地派出所抓获。
【四】
站在24年后已经重新翻修的柳州火车站站前广场,听到李伟的“最终审判”,听着他像扔垃圾那样把我视若珍宝的儿子扔在了这里,我的情绪像积攒了许久的火山那样突然爆发,我用手上的寻人启事板狠狠地砸在了李伟的身上,然后瘫坐在了一旁花坛的雨水之中,衣服裤子都浸湿了也浑然不觉。
“你让我去哪里找儿子。”我像个疯子一样对着李伟吼叫,他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不知道心里作何感想。
李伟(化名)说最后将王磊遗弃在柳州火车站站前广场。澎湃新闻记者何锴
从等待李伟出狱,到费尽心机和他见面,再到最终说服他重新走一遍拐带王磊的路,沉寂多年寻子的希望像一束小小的火苗越烧越旺,却在这里被无情浇灭,现实似乎没有给我其他选项。
李伟第二天一早便不辞而别了,我微信视频问他去了哪,他跟我说去亲戚家的生意帮忙了,他已经把能说的都跟我说了。离开家到广西将近一个月了,我也决定休息一段时间,再安排下一步的计划。
寻子24年,虽然有过绝望,想过放弃,但我没有放弃过任何可能的方法去找儿子。
唐蔚华详细记录李伟(化名)一路上的每一句话。澎湃新闻记者何锴
除了配合警方的调查和实地寻找,我也一直在寻求媒体的帮助,从最开始的报纸、电视台,只要是能上的节目我都会上,近几年网络自媒体流行,我也是第一批在网络平台上实名认证的寻亲家长,我坚信多一份努力,王磊就能早一日回家。
很感谢关注我寻子新闻的大家给我的流量,我也深知这份关注也是一份责任,每天都会有很多寻亲求助的私信找到我,我会告诉他们怎么采血入库,去哪里登记个人信息。截至目前也有39个家庭在我的帮助下找回了自己的家人,看到他们的团聚,我替他们高兴,也为自己心酸,我多希望磊磊也能早日回家。
曝光和流量也给我的生活招来了不少非议,像我很熟识的几位“网红”寻子家长那样,有人说我“假寻子”,有人说我其实只是为了流量,最终目的是赚钱等等,这些非议我也没有一遍又一遍去解释,我问心无愧。
我有一个想法,就是用视频记录下寻找磊磊的每一步。如果老天可怜我,能让我在有生之年看到磊磊回家,我会把这些资料亲自展示给他看;如果事与愿违,我此生没法亲眼见到磊磊回家,我也希望这些资料最后能剪成一部片子,让回家的磊磊能知道,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放弃过他。
唐蔚华和儿子王磊。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