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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红动物园园长:我有罪吗?

    此刻的青藏高原,春天尚未到来,从西宁野生动物园(以下简称“西野”)向外张望,是无尽的雪山。水禽湖中心小岛升起晨雾,副园长齐新章和饲养员裹得严严实实,说话时水汽涌上眼镜。

    鸟类繁育的季节已经到了。自从12年前,一只野生雌性高山兀鹫听到断翅雄鸟的叫声,盘旋在西野百鸟苑上空,久久不愿离去。它们已经在饲养员的帮助下繁育出许多后代,名字已经排到了“六毛球”“七毛球”,幸运的话,几十天后还会有“八毛球”“九毛球”……

    齐新章至今记得第一只人工繁育高山兀鹫出生前,他和饲养员等待了整整52天,即将放弃的时候,不甘心地将鸟蛋拿在手上,屏息静听,突然欣喜若狂,鸟蛋里有小雏的叫声,于是赶紧将鸟蛋放回巣中。

    那是一次人类与野生动物新生命的奇妙触碰,是希望的感觉。新与旧,自然与人类,蓬勃与苍茫,就在那一刻交织着。

    后来的日子里,齐新章在西野见证无数次新生命的诞生,将雏鸟、幼豹的出生与个体命运的沉浮紧紧相连,推动他的是一种敏感,一种天赋,一种对新事物的本能好奇、一种对动物保护的天然责任。这种本能和探索力,让他成为青藏高原动物保护的关键人物。

    齐新章有一部正在连载的小说名为《傲雪的公主日记》,“傲雪”是国内首只人工繁育成活的雪豹,2016年出生在西野。这本小说从傲雪2岁生日时开始连载,目前已经更新到第66章。

    小说连载的平台是一个名为“原罪与救赎”的微信公众号,这个名字大约可以追溯到11年前,与之呼应的还有齐新章的微信昵称“罪与罚”。

    2012年,齐新章刚到西野工作。他是这里的第一个硕士毕业生,吸引了很多目光。彼时他只想着如何融入同事。他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带到值班室,和同事们一口气看完了95集《三国》;干活的时候,也冲在前面,几十斤的草捆每天都背。日子过得忙碌也安逸,那时他最怕两件事,一是领导查岗,二是园里的老山羊发飙。

    但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小半年,齐新章就因为擅长写材料被调到营销部,负责运营动物园的社交账号。站在西野与外界的衔接点,就像一下子从世外桃源来到风暴口。

    他从网友口中看到另外一个“动物园”,评论区充斥着“动物园是残忍的动物监狱”、“动物园应该被取缔”这样的话,看着这些质疑,他的内心动摇了:动物园只是把一些珍禽异兽关起来给人看的吗?我所从事的工作充满了罪恶吗?

    那段时光正值青藏高原的夏天,草长莺飞,万物生长,但齐新章的记忆被拽回刚来到西野的时候,正值冬天,整个园子光秃秃的,动物们住在像联排宿舍一样的笼子里,小铁盆里装着一日的餐食。几乎没有动物出来走动,出来了也很快缩在一角。“没有一只动物让我觉得活得还算可以。”齐新章说。

    11年前,他每晚都泡在网上查找资料,试图明白动物园存在的意义。

    “丰容”的概念也是那时出现在西野的。所谓“丰容”,就是指在圈养条件下,丰富野生动物生活情趣,满足动物生理心理需求,促进动物展示更多自然行为而采取的一系列措施的总称。

    在一次培训中,齐新章把所有的饲养员召集了起来,一起看资料,想让每个人都接触系统的丰容知识。当时的饲养员们没什么专业知识,动物福利、丰容之类的词都是第一次听。

    齐新章用外星人将人类关起来为例,在圈养条件下,如果可以有变化的食物、美好的花香、柔软的床铺,人的生活情趣会得到满足,野生动物亦然。

    为了让新事物融入西野,他还起草了一份《聘用职工薪酬管理办法》,调整了工资制度,让丰容与工资挂钩。新的制度一推出,西野一个月收到了来自饲养员的42份丰容项目申请。

    他们把用秃的扫把回收,在扫把缝里填上面包虫,让猴子在扫把里面一个一个抠出来吃。还给猴子做了秋千,给雪豹做了麻绳球。

    湖心岛禽类饲养员王玉柏提出,光秃的小岛不适合鸟类隐蔽繁殖的需求,经常有蛋被泥水淹没,经常有雏鸟被泥水浸泡死亡。所以岛上陆续出现了10个大水缸,水缸被放倒在地,里面细沙垫平再铺草后,很快雁鸭进来产蛋了。

    两年后,水禽湖的繁殖数量从每年最多35只,增加到104只。

    “1个水缸只要45块钱。10个水缸450块钱换来了这么大的飞跃。”齐新章算了一笔账,他心里也有一杆秤,丰容也好,动物福利也罢,他引进这些新思路,都是为了野生动物救护繁育的老命题。

    西宁野生动物园和青海野生动物救护繁育中心是一个实体、两套牌子。

    “繁育”,一直是悬在齐新章心里的石头。

    每天早上,饲养员一打开雪豹馆的闸门,7岁的雪豹傲雪就会快速冲出。傲雪不到3个月就被人工育幼,所以不害怕饲养员,也不害怕游客。

    它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一只雪豹,也是西宁野生动物园及前身西宁动物园时隔30年后再次成功繁育的雪豹。然而如此重大的繁育喜讯,直到傲雪年满1岁,齐新章才第一次对外公开。

    齐新章形容自己主持繁育雪豹时是“战战兢兢”,心里老绷着一根弦,因为在傲雪成功存活之前,它的父母曾经有4次繁育记录,共生下7只小雪豹,无一例外,全部夭折。

    傲雪父母的第一次繁育是在2012年,彼时,齐新章刚刚完成林业局的借调工作,回到西野做饲养员。后来的4年,他目睹了7只幼崽因父母弃崽、天气变化、先天不足,甚至毫无征兆地死亡。

    4年来他和饲养员不断告别小雪豹,也不断总结繁育经验。2016年6月10日,青藏高原上,残雪零星散落山脊,狂风夜以继日,草木开始生长。由鹦鹉馆改建的雪豹繁育基地拉起警戒带、车辆及无关人员禁止入内、附近停止一切施工作业。

    上午9点42分左右,两只雌性雪豹接连出生在鹦鹉馆改建的雪豹繁育基地。

    2016年6月10日傲雪出生

    母乳喂养87天后,为了避免弃崽、受凉等悲剧再次发生,8月30日,傲雪和姐姐被转移到僻静的豹馆最西侧兽舍。为了避免它们被游客惊扰,兽舍的玻璃都贴上了喷绘。

    然而天不遂人愿,2017年1月,出生仅7个月,傲雪的同胞姐姐感染病毒性肠炎,抢救失败死亡,最后只有傲雪独自长大。

    2017年6月10日,齐新章终于熬到傲雪1岁,他在网上为它公开征名,并以它的口吻写了部小说《傲雪公主日记》,他想让人们知道动物是有名字、有性格、有故事的。

    在持续关注西野的人们心中,同样有名字、有性格的动物还有高山兀鹫。

    就在傲雪存在的消息公开后不久,齐新章又宣布了“国内首次繁育高山兀鹫成功”的喜讯。彼时,到西野的游客常常能在珍稀动物馆的草坪上见到一只绒毛未褪的猛禽雏鸟。齐新章调侃,希望游客不要报警说老鹰跑出来了。

    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人们开始称这只珍贵的高山兀鹫为“小毛球”。小毛球出生不到2天,就因雌鸟离巣不归,转由人工喂饲养。

    一并被从巢穴中取出的,还有雌鸟衔回的垫草,饲养员把小毛球和垫草一并放入泡沫箱,模拟高山兀鹫巢穴环境,又为它准备了新鲜的鸽子胸脯肉条,3个月左右,它的体重就由出生时的166.25克长到6800克。

    和其他幼仔不同,高山兀鹫雏鸟破壳后,眼睛就是睁开的。小毛球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世界。它不知道的是,这个世界也在打量着它。

    小毛球的存活,为人工繁育高山兀鹫积累了重要经验。后来,在齐新章和饲养员们的努力下,又有了二毛球、六毛球、七毛球。无论是毛球家族的壮大,还是傲雪公主日记的长久更新,“人丁兴旺”的西野似乎在下一盘很大的棋,齐新章重视野生动物繁育,其实是通过对个体的保护,延伸到物种保护、生态保护。

    他曾经在一篇谈华南虎保护的文章中,探讨动物园人工繁殖野生动物的意义,他认为,这要从动物园的定位和宗旨说起:

    “如果将动物园定义为供市民休闲娱乐的城市公园,我看不出它对华南虎有什么意义。因为我没有看到过华南虎逛公园,之后心情愉悦,提高了繁殖率之类的案例;

    如果将动物园定义为供游客游览参观的旅游景区,我也看不出它对华南虎有什么意义。因为我没看到哪个旅游景区的游客以保护华南虎为乐;

    如果将动物园定义为野生动物保护和教育机构,那么它应该是能够在华南虎保护中发挥自己的作用的。”

    他引述过好友,也是资深动物园志愿者的观点:动物园本质上就该是一所博物馆或一个研究所,而不是一座纯粹的大公园。

    西野与野生动物繁育的故事,正好打破了“研究所”与“大公园”之间的边界,繁育生命,也繁育青藏高原的未来。

    在西野,比游客们的光临更让齐新章感到欣喜的,永远是新生命降临。然而,齐新章不光习得迎接,还在学着告别。除了生在西野的“土著”们,这片土地上的许多野生动物,都是西野从园外救助而来。

    它们来的原因千奇百怪,但都将这里当作了中转站,待到伤痛被治愈,它们从这里出发,更长久地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打破边界,让动物园成为生命流动的一站。

    当动物园的边界被打破,真正成为生命流动的一站,那将会是一个新生的世界:

    在那个新世界里,大自然永不休止,新希望总会产生,人们会见证新生命的诞生,现在,没有人会怀疑这一天会最终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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