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裁员潮里的中国人:短短两小时,就成了无业游民

一个时代结束了

裁员突如其来。凌晨三点的Meta官宣,早上八点的私人邮件通知,就这么简单,宋真被裁掉了。没什么预兆,也没有什么流程,邮件一发,公司内部的所有权限逐渐关闭,一瞬就成为失业人士。几个工作群爆发式讨论裁员现状,她只是11000个被裁员工中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一个早晨就这么过去了,他们都看到了扎克伯格关于裁员的公开信:“我决定将员工规模降低13%”。在信中,被裁者被称作“我们优秀的雇员”,这是属于上位者的客套话,就好像“分手还是朋友”,但分手的决心牢不可破。
脸书母公司Meta总部©视觉中国
林兰和她的丈夫同样是在半夜两点半收到邮件,谷歌宣布裁员12000人。她惴惴不安地等待,没有收到什么具体消息,早上一睁眼,打开邮箱,丈夫留了下来,“噢,原来是我被裁了”。王涛所在的一家北美流媒体大厂动作更加迅速,早上八点整,CEO发布邮件告知裁员,八点二十,他收到了hr的消息,“很遗憾告知你,你被波及到了”。九点开始,员工权限开始关闭,企业邮箱、内部论坛,十点全部收回,他什么也登不上去,“短短两小时,就成无业游民了”。

曾几何时,互联网科技大厂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造梦明星,无论是在美国硅谷,还是中国后厂村,它们甩开传统行业几条街的发展速度,蓬勃扩张的商业版图,动辄服务上亿人的雄心壮志,都代表着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生产力以及最光明的未来。与之相对,则是高福利与高预期的雇佣关系,对于员工而言,进入顶级大厂就像进入人生的高速路:高薪,早十晚五,空闲时间的高尔夫、保龄球,一切不仅显得多金,而且有些温情脉脉,血汗工厂、剥削剩余价值那一套已经是老古董了,现在讲究的是对Work-lifebalance的极致推崇,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谷歌,以其优厚的待遇和人性化的管理,甚至在业界留下“养老大厂”的神话。
谷歌总部©视觉中国
对于那些在北美科技大厂工作的中国人,这其中当然还叠加了“美国梦”的因素,他们大多留学美国,毕业于顶级名校,进入Meta、谷歌、微软、亚马逊等等明星公司,人生履历又一次高歌猛进,在这之中,个人奋斗与时代进程完美融合,直到一瞬间,事情起了变化,大家才后知后觉,所谓温情脉脉,只是一层面纱,所谓个人奋斗,挡不住时代进程。

很多人把马斯克入主推特后的裁员当作这次硅谷裁员潮的开端,这位特立独行企业家在花费440亿美金收购推特后,用一封邮件就解雇了3700人,随后裁员扩大到75%——成为一场席卷整个行业的地震的开始。根据Layoffs.fyi网站估计,2022年,美国科技行业总共裁撤了近16万个工作岗位。最新的裁员大厂,是美国公司亚马逊,2023年新年伊始,宣布裁员18000人,再次创下硅谷大厂的裁员新高。
马斯克©视觉中国
对于许多员工而言,裁员潮并非没有先兆,毕竟股价是在眼前暴跌的。截至去年年底,美国五大科技公司的市值,自其历史高点合计蒸发了4.57万亿美元(合32万亿元人民币)。去年10月27日,亚马逊股价一度下跌18%,市值蒸发超2000亿美元。

有一种说法,科技大厂是“矿井中的金丝雀”,它们依赖贷款融资来推进项目,广告收入对经济环境的变化最为敏感,去年谷歌第三季度的广告收入为613.77亿美元,仅同比增长2.5%,远低于去年的43%,经济下行的讯号早已显现。

对于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无论是风暴中心的员工,还是身在局外的旁观者,都能给出许多合情合理的答案:困扰全球,特别是美国一整年的通货膨胀,压垮了市场信心;发生在欧洲的战争重创了全球秩序;创新疲软,消费者不再乐意买单;又或者三年疫情中,科技公司的盲目扩张在后疫情时代被证明是一场误会:它们招了太多的人,花了太多的钱,但预想中的让公司“更大更强”并没有发生。

以上是裁员为何发生的可能原因,但事实是,对于被裁的人来说,到底原因为何已经不重要了,对于他们,唯一的事实就是,他们失去了工作。

一位推特员工将之形容为“超现实”时刻,在收到邮件通知的半天后,她的电脑账户就被锁了,曾经光鲜亮丽的职场和她不再有任何关系,“有一种‘一个时代结束了’的感觉,而我们曾热爱我们的工作。”

没必要去问为什么是我

当裁员潮到来,公司将按照什么标准裁撤岗位?换句话说,就是怎么样才能躲过一劫?对于员工来说,这简直如同天问:不同大厂的裁员标准不甚相似,但相似的是似乎没有什么特别规律。按业绩、经验、工龄、职位等标准吗?在领英和推特上,有在谷歌工作十几年的老员工被裁,有谷歌L6级别(这是谷歌薪酬等级的正数第四档,要求既有技术能力,又有很强的领导力)的管理者被裁,也有许多技术精湛的码农必须重新寻找工作。汪科在谷歌去年每次工作评级都是EE(超常),该裁还是被裁。所有人都在猜“为什么”,但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

刚刚被Meta裁掉的宋真最终认识到,“裁员在一个可预期的大框架下,只是具体裁谁没有定论。”首当其冲的,当然是业务部门。Meta裁员的重灾区在招聘部门,6000多位猎头裁掉了大半。陈杰是前亚马逊员工,这次裁员他的许多朋友都受到了影响。无论业绩多优秀,所在组如果没有足够利润,如果不够核心,就会整组整组地裁掉,汪科属于谷歌的设备与服务部门,他的领导和大领导一起被裁,属于一锅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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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掉新招的员工(last come, firstout)仍然是比较流行的做法,“业务没那么熟练,对公司也不会有特别大的影响”。宋真毕业于深圳中学,刚从美本计算机相关专业毕业。她之前一直在Meta实习,毕业后顺利入职Meta做码农。和她同期入职的新人基本都裁掉了,几乎没有人幸存。她形容这为“大厂一轮游”,上岸一个多月就下岸了。

咨询公司员工的到来是一道催命符。在公司高层团队从上到下一层层下达裁员指令后,咨询公司会派遣员工到企业,和管理层一起商议裁员名单,他们会有自己的算法,在性别、地区、种族等等各个维度为裁员做出平衡,减少对公司的负面影响。

就像电影《在云端》所述的那样(当然不会那么戏剧化),西装革履的专业裁员顾问,会在你最猝不及防之时来到你面前,面带微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被裁了。

在这几家科技公司裁员前,由员工组成的匿名社群里,已经传言满天飞,有人说在Meta看见了贝恩的人,有人看见Bcg的人去了谷歌(都是北美知名咨询公司)。但因为匿名,大家都当这些消息真假参半,也有很多人会说这是假消息,“谁知道最后这些公司都裁了”。在Meta临近裁员的那几天,匿名社群里的各种消息传言满天飞,宋真每天都感觉那柄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将落未落,“忐忑、疑虑和没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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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有组织的大规模裁员是压倒性的,员工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就职北美流媒体大厂的王涛在被hr告知裁员的那一刻,思绪已经打结中断,不知该作何反应,唯一确定的是没必要去问对方“为什么是我?我哪里做的不够好?”,询问答案在此刻是没有意义的,还不如去读一读精心撰写的CEO裁员通知信。如果说补偿的条款、离职的程序是一条大工厂倾情打造的流水线,王涛感觉自己只是线上滚动的产品,听话的“沉默向前”还能体面点儿,试图争取权益如延长离职期限无异以卵击石,一个人、几十个人如何抗争公司的专业团队呢?“这是一场按时间排定好的演习,你的角色只是被告知,很难有argue的空间。”王涛说。

但人总会有一种豁免感,纵然有预判,不会想到它真的到来。宋真向我描述这种感觉,没有到达最后一刻,总会安慰自己是幸运的,“不会这么倒霉就是我吧”。直到看见邮件的那一刻,尘埃落定。即使做了心理准备,失望和迷茫的情绪仍然第一时刻侵蚀了她。中午,她去公司附近的星巴克吃点东西,遇到了很多蹲点采访的记者,她没什么接受采访的心情,默默走开了。下午,她按公司的指南导出资料,用自己的邮箱注册医保账户,原本约定的会议取消,然后就开始睡觉。晚上,她见到了朋友,一起喝奶茶、吃冰淇淋,展望一下公司形势,“最后的答案就是努力是没用的”。

所有人都要降低预期

从最初的懵圈中恢复之后,王涛开始在领英上找工作。他上份工作持有H1b(美国临时工作签证),从正式离职,到获得下一份工作(必须要收到H1breceipt),还有60天的期限(Grace period),如果超期签证失效,他就必须出境。

相比西方同事,离职后寻觅下一份工作对于在美中国人来说更加急迫。他们面临的不只是找不到新工作就没有收入,更是找不到新工作就得离开。

时间非常紧迫。他和我“算了个帐”,论60天找到一份新工作的可能性。去年12月中旬被裁,之后就是感恩节、圣诞节和新年,将近三周的假期可以类比春节的工作状态,这也意味着第一个月往往一事无成。第二个月,他有时一天三个面试,唯一确保的就是三顿饭都能吃上。正常公司一般有3-4轮面试,比如周二面试,周三周四公司内部讨论,周五给答复,如果通过了就进入下一轮,一周就又过去了。面试几轮之后,如果通过还要等待最后的审核,一套流程下来第二个月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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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根据美国的《工人调整和再培训通知法》(WARNact),雇主在大规模裁员前必须提前至少60天发布通知。比如Meta在11月9号官宣裁员,宋真在1月13号才正式离职,她能正常拿到那两个月的薪资。按理说,王涛还有4个月左右的时间去更换身份。我向王涛询问这个法案,他惊讶地表示“没怎么听说”,他咨询的几位移民律师也都没有提及,“公司让你当天就走也只能走”。

他在美国工作6年,有近5年的运营经验,之前的工作一直都是偏运营类的岗位,待遇都还不错,“现在别想了”。在大厂裁员之后,中厂、小厂也纷纷开始裁员,大量失业人群流入市场,招聘岗位却在持续变少。在领英上,不论是什么公司,只要有相关岗位,王涛看见就投。

最近一个多月,王涛每天都要在领英上投50-80份简历,收获10-15个拒信,20个左右回复“不帮忙申工签”,还有几个捣乱的猎头,最后剩下5%有后续可能的面试邀请。当然,面试完可能又没有后续。即使面试通过,还要面对所申公司要么开始裁员,要么招聘冻结(hiringfreeze)的可能。

对于这次裁员潮中产生的求职者而言,要找到下一份工作并不容易,不仅因为大规模裁员导致求职市场涌进了大量竞争者,又或者决定裁员的公司往往会冻结招聘,更因为裁员潮还未结束,根据追踪科技公司裁员人数的Layoffs.fyi汇总的数据,进入2023年,仅一个半月,全球340家科技企业就合共裁员超10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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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要选择是否降低预期,原先触手可得的顶级大厂已经关上了大门。一位在领英上投递简历的码农发现,她能收到的80%求职回复都是招合同工(contractor)或者外包合同工的ICC(IndianConsulting Company,印度咨询公司)。

被裁之后,宋真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找工作,投简历,都没有什么满意的结果。1月中旬,她偶然进入一家外包公司,接受外包培训,大概2-3个月,合格之后由公司送往各个大厂当合同工(相当于外包员工服务,由于支付的薪酬福利相对低廉,这也是许多科技大厂日益青睐的降本手段),很多外包公司还会承诺帮忙办理工签和绿卡,但宋真告诉我“不要想太多”。

宋真去的这家外包服务商每周一、三、五的下午要求培训,地点在一座很空的大楼里,是租的办公室。教室里有12个学生,4个中国人,8个印度人,培训的老师也都是印度人。第一次去培训,宋真强迫自己听完一位老师讲外包的运作和面试技巧,“你可以想象一下传销洗脑”,宋真没听完就走了。

最近她又开始陆续投简历和面试,“只不过没什么回音了”。

裁员将成为常态

林兰有很强的忧患意识。从硅谷裁员潮开始,她就没有停止投简历和面试。被裁后的第十六天,她收到了一家小公司的offer,那是她在接到裁员通知前就面试的。

她形容自己曾经是标准的“做题家”,信奉的唯一真理是“勤能补拙”,高中复读时学习时间是早六晚十一,大学时不参加任何社团,在图书馆卷绩点,成功留学读书进入谷歌,工作后总想在组里表现自己,成为组里的佼佼者。

丈夫一直觉得她太卷,她也在反省自己,“公司不是你的家,work-lifebalance才是第一位的。”换句话说,就是摸鱼不可耻,“就像这次裁员,再卷又怎样,如果不为自己留条后路,说裁就裁该怎么办呢?”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被裁之后的生活竟然并不苦闷,这些原本的大厂螺丝钉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被裁的谷歌员工建立了新的聊天群,她认识了许多之前并不熟悉的的同事们,现在他们是患难之交,大家在群里聊创业想法、合作项目、模拟面试,或者单纯心情不好约着出来聊天排解苦闷,她感觉自己被托住了。还有很多聚会、送别party和主题沙龙,她见到了许多从谷歌离职后打算开始创业又或者已经创业成功的女性,“大佬们端着咖啡干聊天”。

她还见到了许多没被裁的同事,包括领导,在酒吧里聊起来,大家都无心干活,“都觉得还会有下一轮裁员”。林兰觉得要学着接受裁员是未来的常态,在这样的大环境,公司裁员是非常正常的举措,不要太把裁员当作自己的错误。

宋真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去体会这一点。毕业前她所期待的未来就是做一名北美大厂的程序员。但现实远不如此乐观。上学时,她觉得学校太过逼仄,工作的世界会非常广阔。所有文化都告诉你打工是非常有意义的劳动,能为社会做贡献。开始工作后,面对整体经济下行和裁员潮,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螺丝钉,打工的意义就和被裁的原因一样虚无,“为了保股价,向华尔街投诚,充满象征意义的裁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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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这一切都形容为一场巨大的“庞氏骗局”。很多人的职业生涯发展不过是整个行业扩张的缩影,站在了风口上,现在风落下了,梦也该醒了。

这一切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毕竟资本市场热烈欢迎大厂的裁员之举。根据最新财报和实时股价来看,大规模裁员之后,科技大厂的股价都在上涨。去年11月9日,Meta首次大规模裁员,公司股价当日收高5%,次日继续大涨10%;今年1月20日,谷歌确认实施成立以来最大规模的裁员,股价当天上涨6%;本月,在视频软件Zoom宣布裁员1300人的当天,公司股价上扬9.9%。一切都真实到残酷的程度,“所以你看,我们不过都是棋盘上的一员。”王涛的说法里有着无奈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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