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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选择缩胸手术:我感受到自己从未有过的性感

    小学二年级,班级里最漂亮的女生跑到大操场中央,站在所有年级都能听得到的地方,大声喊道:“她长Neinei了!”所有的眼睛都看向她的一刻,小羊(化名)反射性地收紧了手臂,蜷起了肩膀,祈祷着胸前长出来的软肉能沉回她的身体里。

    对一部分在场者来说,这是年少无知的玩笑,对其他人来说,这是一场被遗忘的热闹。对她,是十几年的阴影。

    八岁的小羊很讨厌她的胸。她不知道什么叫“性早熟”,只知道因为它,班里的女生们喊她“丑八怪”、“大奶婆”,男生们总在她跑步时盯着她、嘲笑她,还拉她的肩带。没有一个人告诉她是怎么回事。经常辅导她作业的爷爷奶奶说,“好好学习就好了”。爸爸妈妈很少一起出现,晚上也经常不在家,给她一个小灵通,如果她想听故事,就打电话,他们就会在她睡前回来给她讲个故事,在他们看来,小羊口中的事情只是孩子间的打闹。

    她会自己玩电脑解闷,家里那台爸爸妈妈用的电脑,一开机就会跳出来整容小广告,广告上面的韩风美女脸小、眼睛大、鼻子挺,画着大平眉,在那时的小羊看来,简直是美的化身。她想变得和她们一样,想着长大以后,要去把整张脸都整一遍、变得特别好看,还想着,我要去抽脂、变得很瘦,这样大家都会很喜欢我。

    小羊手术前

    因为年少时的这段经历和家族的遗传基因,小羊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双向情感障碍。十几年过去,从精神疾病的泥淖里挣脱出来,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不了解自己性征的小女孩,也明白了欺凌不是自己的原因,但是她仍旧能时刻感受到胸部带来的负担:

    158cm的小个子,D罩杯的胸,胸部牵着肩膀和腰,时时让它们感受更大的地心引力,一天下来,酸痛难耐。

    跳爵士舞时,她的动作永远也不能像小麦肤色的女老师一样有力,每一个舞步都像踩在胸部的疼痛神经上。

    必须穿束缚感很强、让人很不舒服的内衣,无论穿什么衣服,胸部都会把它撑起来,显得壮实。

    如果穿了一件稍显胸部的衣服出门,从旁边总会投来的羡慕或者带有恶意的眼光,让她重新回忆起过去的不安全感。

    这些细小的绝望渗透在生活当中。听说减肥能减胸,她也尝试过减肥,可是减完肥之后胸部依旧没有多大的改变。

    今年年初,权衡过利弊,她下定决心去接受缩胸手术。

    小羊之前在一个彩妆学院学习美妆、美甲和美睫。同学们几乎都是女性,有很多比她小的未成年女孩,也有出来学习一门技能的、三四十岁的宝妈,她们带着孩子一起上课,在学习中途,还要请假回去给老公做饭。

    聊天时,小羊说起,我打算去做缩胸手术。年轻的女孩子听了她的故事,多是回答,只要你自己快乐就OK了。但她却很难得到年长的女性的理解,她们对她的前途有许多忧虑,如果你男朋友不喜欢怎么办?如果你以后的老公不想要你做这些怎么办?字里行间的意思,似乎是说,男人不喜欢,她这是在断自己的财路。她不明白,性感和财富的依据都要基于一个女人的胸大不大吗?

    小羊不是一个喜欢争辩的人,但她还是忍不住回道,我为什么要在乎他喜不喜欢,我自己喜欢就好了。

    对方愣怔了一下,回答,你说的也是。话题就此结束,没有一个女性会想接着进行说教。

    小羊的朋友圈里,绝大多数都是女性,熟识的男性朋友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偶尔朋友的朋友来玩,她恰好在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有些男生却会看她的胸一眼,随意调侃说,男人都喜欢你这样子的。也许对方以为自己是在夸赞,但是小羊却有了一种被贬低的感觉。

    没事,再过两个月,我的胸就缩小了,我要去做缩胸手术了。她反驳说。

    这不是一句重话,却引燃了对面的男性,他突然着急起来,摆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如果世界上的女孩子都像你这样子,那人类的后代怎么繁衍?你要为你自己的爸爸妈妈着想!你要为未来的老公着想!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

    缩胸手术前后

    小羊想,这明明是我自己的身体,为什么我不能首先考虑自己的感受?

    如果她说起自己胸部导致的不便,对方也只会不屑地回答,能有多不方便呢?能有多难受?他们似乎永远理解不了她。

    这时,她反倒犹疑起来,想,刚刚我为什么要“怼”回去呢?我明明可以不用讲这件事、直接走掉,或者就微笑着看着他、听他说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多说这一句话?

    小羊学会了运用自己的敏感。她能从对方的两三句话和神态中明白这是一名什么样的男性,巧妙地避开女性的话题。

    她打开微信上“美丽厦门智慧健康”公众号,这是厦门本地的医疗服务号,可以在上面预约挂号、查询科室和医生。小羊选了一家公立的三甲医院,因为爸爸在公立医院里工作,小羊很信任公立医院。有两个科室可以做缩胸手术,整形外科和乳腺外科,小羊点开了整形外科的页面,这里有两个医生可以做缩胸手术。因为疫情严重,其中一名医生去支援抗疫了,她只挂到了另一名医生的号。

    因为之前的疾病,小羊是医院的常客,她并没有觉得紧张。走进了诊室,一名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医生坐在桌子后面看着她。

    首先是检查胸部。他让小羊把衣服脱下来看一眼,她对医生行业有着非常大的信任,也不觉得胸部是一个难以启齿的东西,一连串的动作都做得很坦然。看了之后,医生说,你的胸不是病态的大,它只是一种属于女人特别丰满的一种状态,“很美、很好看”。他认定小羊不该做手术。

    小羊早在网上检索过这些信息,也知道自己胸的情况,坚持说,我想要做缩胸手术。这在这位医生看来是一种不正常的表现,他提高了声音,说,我觉得你要看医生,应该先去看个心理医生!

    小羊感受到了他愤怒的情绪,可是不明白他在愤怒什么,她本不想揭露自己的伤疤,也只好告诉他自己之前已经看过很多年的心理医生,也告诉了他,因为家族的精神病史,为了不让孩子再经历和自己一样的痛苦,不打算生小孩。

    可是医生仍然没有停止她的说教:你先找个男朋友试试。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和神情让小羊想起了在抖音上刷到的红人储殷。

    小羊说,我不想找男朋友。她不觉得找男人成家是最重要的事。

    他们交谈了半个小时。可是无论她怎么说,怎么去告诉他自己的情况,他都选择不听,好像她是一个不可自理的人。最后,这位医生还说,如果你要来的话,就把你爸爸带过来,我们再交流几次,我看可以了再给你做。

    她感到精神上非常疲惫,既然没有办法沟通,还不如直接换个医生。

    回家后,她跟父亲讲了这件事情。父亲一直支持着她缩胸的决定,在他看来,这个医生也负责任,只是观念跟父女两人太不一样。

    后来去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厦门医院就诊时,小羊干脆直接带上了父亲。那里的整形外科里恰巧也有两位医生可以做缩胸手术,一男、一女。她问爸爸该选哪位医生,爸爸很干脆地说,女医生,女医生吧。

    这位女医生很年轻,看起来不到30岁,却已经在整形外科领域有了很深的资历。她没有向小羊询问很多隐私的问题,中途先让陪小羊来的父亲从诊室离开,才委婉地问她,为什么要做缩胸手术,是不是以前遭受过性侵犯、或是性骚扰?小羊把事情告诉了她,她很快理解了小羊的难处,说,那我先和你讲一下手术的形式,之后你自己回去再考虑一下,如果考虑好了,就下次过来,跟我约手术的时间吧。

    有两种手术的方式让她选择,一个叫作“双环”,另一个叫作“棒棒糖”。双环法是以乳头为中心,绕着乳晕开一圈。棒棒糖则是双环的基础上,再在胸部的下方这个位置开一个直线口,形态很像棒棒糖。双环的切割面不如棒棒糖大,能缩小的程度也小,可是相较之下,安全性更高,同时如果胸部进行二次发育,还可以再次做棒棒糖去缩小。医生也告知了她术后对身体可能产生的影响,比如乳头的敏感度降低,以及未来不能给孩子哺乳,万一没有护理好,虽然可能性极小,会遇到乳头坏死的情况,这些都没能动摇她的决心。

    第二次见面时,约定好手术时间,这位女医生对她说,她见过很多想要做缩胸手术的女孩,大部分是男性打扮,其他的是已经哺乳完了的母亲,或者是胸部大得病态、患有巨乳症的女性。她很少遇到小羊这样,内心和外表都是女孩,却还想要去缩胸的患者,这让她有点想不明白,所以才问了那个问题。

    小羊在医院

    手术前一整天,她在医院里忙来忙去。先是拍摄好几张正、侧面的照片,拿着两张单子,去拍心电图和胸片,之后还要办理入院手续、安放行李。医生验看完了常规检查,肯定地告诉她可以进行手术。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时,虽然小羊早就对风险做好了准备,心中也还有一点忐忑,但她还是决定相信这位认真、专业、尊重患者的医生。

    经过一晚的等待,入院第二天就进行了手术。一针麻醉药打进身体里,小羊在术中没有任何知觉,只知道醒来时,已经在病房中,向病服里一看,胸部绑着一种很硬的绷带,上面剪出了两个口子,乳头露在外面,身体上几乎没有什么痛感。护士告诉她,在床上躺六个小时就可以下床走路了。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医院里有好几个病区,小羊所在的那个病区有十几、二十个病房,因为病床紧缺,她被分到跟其他科室做手术的病人们住在一块,有做阑尾炎的,也有各种各样的手术。唯一让她感到烦心的,就是旁边床的老太太总在大半夜打电话,让她睡不好。

    医生每天早上会进行一次查房,看看她的胸部形态怎么样,告诉她最近的注意事项、检查伤口。第一次拆绷带换药时,小羊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70D的胸变成了什么样。第一眼,她的想法是,怎么还这么大?医生立马看出来,说,现在应该是B这样。小羊对于A和B这两个概念并不是很清晰,她从小只知道大胸有多大,却不知道小胸有多小。原来这就是B。医生安慰她说,你现在胸部还肿胀的,消肿了之后,它会越来越小,就看最后能消成什么样子。小羊有些担心自己会后悔,如果最后没有那么小,她可能还会想去再缩一点。

    刚住院的时候,胸部两边会插两根引流管,有两个硅胶的止痛泵就吊在肋骨旁边,引流胸部的血液。小羊不喜欢一直躺在床上,她总觉得病房里的空气特别闷,想要出去透气,她插着引流管、把止痛泵放在病服的口袋里面,偷偷溜到医院旁边的五缘湾湿地公园。在三三两两的游人里面,只有她一个穿着病号服,显得格外特立独行。从这里可以看到海湾的平静的海面,它不像她后来坐帆船出海看到的白城附近的海,在离岸较远的地方是一种澄净的蓝绿色,这里是一种淡淡的灰蓝色。从前在海边吹海风时,总会吃到几粒沙子,可是这里的海风没有一丝砂砾,让她感到很舒服、很惬意,身体也轻松起来。海边有栅栏,防止人类跳海。她一直记得那里好看的礁石,和繁盛的花草。

    每天白天,她都会溜出去个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前几天出去时,护士还没有发现,后来发现了,责怪她说,还插了两根管子,怎么能跑来跑去。小羊心里还有一点歉疚,可是护士说完这些的第二天,医生来查房时候发现她恢复得很好,给她拔了管子。小羊又想,那个护士说我还插了两根管子,不该到处乱跑,既然拔了,是不是说明又可以出去了?其实,她觉得自己恢复得快说不定还有多活动的功劳。

    晚上她不会自己一个人出去。爸爸和女朋友下班了,会坐很远的公交,来医院陪她。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很幸福、很幸福。一想到,即使是生小孩,刚从产房出来,他们也会这么对待我,她的胸口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感。

    医生本来告诉她住院要住两周左右的时间,可是她只住了一周,就恢复到了可以出院的程度。出院之后,小羊右边胸部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好、有一点崩裂,需要按医嘱每天拿酒精、碘伏消毒伤口,换药、垫上纱布。别人遇到这样的事可能会感到慌乱,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感觉,就是相信伤很快就会愈合好,也许是因为过去许多次大难不死的经历,也许是因为做医生的爸爸总是在身旁。伤口果然渐渐愈合好了,留下的两道小小的疤痕,也在祛疤药的作用下慢慢淡去。

    她的胸部最后定型在了A、B之间,她对它的大小非常满意。从前生活中的烦恼和负担都消失了,包括她一直以为是小时候含胸驼背的习惯造成的颈椎和肩膀的疼痛。缩小后的胸部“非常听话”,连下楼梯也会变得顺畅很多,不管是弯腰还是跑步,她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就像鸟儿一样,爱怎么飞怎么飞,就谁也束缚不了我,谁也不会让我难受。

    出院之后,她把那些令她感到束缚的素色内衣塞进衣柜,下单了她喜欢的漂亮内衣。她还一口气买下了两三件不一样的蕾丝小吊带。

    小羊的出海照

    上次去海边坐帆船,她穿上了其中一件。那是一件白色的法式文胸,长度到肚脐眼位置,胸部上是白色的刺绣花纹,在胸部以下,是半透明的、纱质的蕾丝缠绕在鱼骨上。从前,即使是纯布料、没有图案的吊带,她也不敢穿出去,即便裹得严严实实,她也会害怕别人的目光。可是现在,她穿着那件蕾丝的蕾丝的内衣,明明在世俗的角度下,它就是一件暴露的衣服,可是她却不觉得色情。在海风中昂首挺胸,她突然觉得,我怎么可以这么性感。

    把年少时的经历、他人的凝视、因为胸部产生的各种负面情绪,全部掷入远岸的海洋,她说,我是散发着光的。

    小羊把自己的缩胸的经历分享到视频网站Bilibili之后,收到了超出她预想的反响。

    许多女孩对小羊提到的问题特别感同身受:不能趴着休息,每天都会感到脖子、肩膀酸痛,不敢跑步,因为胸会一直抖动,引起别人异样的眼光。

    她也收到了大量私信,那个视频发出的一周后,每天依然有几十人私信询问这方面的问题。其中有一小部分女孩,因为胸部的问题遭遇过性侵犯和性骚扰。还有不到十个女孩,也和小羊一样因为早发育,被同学欺凌。看到她们的遭遇,小羊觉得心痛,这个问题这么普遍,却没有一个正确的途径去告诉女孩们怎么去解决。她只能尽自己的力,一条条去跟她们说明,如果选择做缩胸手术,要考虑手术有带来的风险。后来私信太多,她回不过来,就直接出了一期解答疑惑的新视频。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视频会收到这样多的恶评:有人给了一条视频链接,一个女性在不正规的机构做了缩胸手术,乳头坏死,狠狠诅咒道,“不怕死就去做缩胸手术。”还有人开黄色玩笑,让小羊“证明是D”。她看到那些评论一开始很难受,花了两天时间思考着人生的意义、修复自己的心态。她说,以前遇到这种事情、人家骂了一句话,她可能要哭好久,但是现在她一滴眼泪没掉,她觉得自己进步了。

    那两天,她把Bilibili从手机的主页移到了屏幕第四页,只有她主动选择的时候,才去看那些评论和私信。她希望劝这些没有名姓的人别再冒犯女孩子了,可是又觉得她的话会像一阵风刮过一样,不留任何痕迹。

    划到手机界面的另一页,淘宝热搜上并列着“大胸显小内衣”和“小胸显大内衣”,小羊找到了自己的落脚之处,可是她知道,对于许许多多的女性来说,这场围城并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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